精卫斥为"其言有类梦吃。梁启超的"大民族主义"无疑延续了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回应西潮的苍茫心路,而在晚清最后10年盛涨的反满意识面前,却成了被刻薄奚落的对象。但与反满意识相比,"大民族主义"内含更多历史的真实和时代的真实。因此,武昌起义的枪炮声响过之后,迁延十年的反满意识戛然而止,在后来的岁月里没有留下一点余响。而回应西潮的苍茫心路却一直在历史中延伸,一次一次唤出中国人锋芒外指的民族主义。思想之有根和没有根,其区别盖在于此。
在清未的思想潮流中,反满意识所体现的是一种毁灭性的批判。它以毁灭性地批判中国现状作为自己的存在方式。然而当后起的无政丅府主义自张一帜之后,惯以批判和攻伐为常态的反满意识也成了被批判者。
中国最早的无政丅府主义群类大半是从排满的知识人里走出来的,因此,两者同属"秀才造反"而常在别有渊源之中。《新世纪》里曾有一段话说:"凡吾辈今日主张社会革命与大同主义者,昔皆曾主张种族革命与祖国主义,此二主义非相反,惟今之主义较昔之主义为进化耳",正是在自叙次第。但"大同主义"与"种族革命"虽在这一群人身上因"今"昔"而相连,前一种道理和后一种道理其实是不能兼容的。如果各就本来面目,则两者不是"非相反",而是正相反。所以无政丅府主义中能够深入义理的人物,常常要对排满的种族革命施以反手一掌。与立宪一群对反满意识左推右挡以作招架相比,这种反手一掌由造反派批判造反派,常能别成精彩。《天义报》第3期有《保满与排满》一文,其中说:若夫彼之排满者,非尽恶政丅府也,特恶满洲耳。其昌言革命者,特希冀代满人握统治之权耳。故革命尚未实行,已私立总统之名,或利用光复之名,以攫重利。
无政丅府主义是一种理想主义,以此度量排满的人物和思潮,其批评大半都是从道德开始的。"希冀"、"私立"、"以攫重利"罗举的都是不纯不净,而抉发的则是伦理上的没有正当性与公信力。由此深入一层,便是用"公理"扼种族主义之吭。
夫以汉人视满,则满人为异族;以苗民视汉人,则汉人又为异族,使实行民族主义,在彼满人,固当驱逐,即我汉人,亦当返居帕米尔西境,以返中国于苗民,岂得谓中土统治权,当为汉人所独握。故知民族主义,乃不合公理之最甚者也。
排满以种族之辨为大义,但这又是一种没有彻底性的大义。无政丅府主义一派用彻底性演示了一遍,结果便是否定了种族之辨本身。而后,在观念中被整体化和抽象化了的满人与汉人重新成了可以分析的具体对象。李石曾说:"夫排满,则私矣,满人非尽恶也,有革命思想谋社会进步者,固不乏(人),不可因其满人而一网打尽"。移同一个道理说汉人,则"汉人非尽良也,助纣为虐,为桀作犬者,今日之当道皆是也,不可因其汉人而置之不问"。他仅仅把常识常谭引回了思想之内,却已从弥漫于暴涨和暴热的反满意识中获得了一片清凉。而在舆论世界里没有还手之力的满人,则借助于这片清凉讨回了一点公道。这种由革命党为满人讨回来的公道特色地折射了清末中国的纷杂多态。彼时反满意识喜欢锐利无政丅府主义也喜欢锐利,于是批判便成针锋相对。《民报》曾刊"祝辞",其中有一段呼唤祖宗的文字:
白日有灭,星球有尽,种族神灵,远大无极,敢昭告于尔丕显皇祖金天高阳高辛陶唐有虞夏商周秦汉新魏晋宋齐粱陈隋唐梁周宋明延平太平之明王圣帝,相我子孙,宣扬国光。
《新世纪》引为大谬,迎头一击说:"此文实具三种迷信:一崇拜帝王,二崇拜祖宗,三仇视异族。此实吾辈所谓旧世纪之革命矣"。并追问:"即使轩辗果可崇拜,其灵何在,即使种族自应无极,所谓神灵何解"?这种推论用科学主义解构了精神感召,文不对题而又咄咄逼人。受到解构的一方遂被归入"凡此类文辞,皆野蛮时代用之惑众,乘机利用,以图利已",成为一种过了气的东西。排满的知识人曾把满人圈进"野蛮"之中,而代表了更"进化"的无政丅府主义一旦起来,又把反满意识圈到了"野蛮"里面。此可谓一种思想的跳踉遇到了另一种思想的跳踉。
章太炎曾说:"世乱则文辞盛,学说衰;世治则学说盛,文辞衰"。以此对比清未最后10年的反满意识,则这一段思想历史里显然见不到学术。古人的思想和外来的思想都在鼓吹之中引入时论,又在鼓吹之中化作了一地碎散的文辞,当时和后来都没有办法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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