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 短篇小说 发表《北方文学》
玩家段久颖{赫舍里,索额图后人}
六爷是旗人,属正黄旗,那是上三旗的人,尊贵。
六爷是英法联军进北京那年出生的。六爷出生的时候是难产。当时府邸里一片混乱,见过世面的接生婆还从没见过这样横着要见世面的主儿。每每提及此事,接生婆都会不寒而栗。口里叨叨着,愧见,愧见。就这样老奶奶把一腔血泼在了外面。后话说,英法联军要了大清的命,六爷要了他娘的命。
六爷的命横。临来世上索走了他额娘的命。自此府邸里没有多少人待见六爷。虽说六爷是个独子。老爷子还是把六爷扔在一边,自己整日介,忙着吊他的嗓子,唱《八王配》、《铡美案》、《盗御马》。给戏子们喊好。陪贝勒爷们遛弯。沉醉于英法联军带来的新玩意儿。老爷子还花了一大把银票,换来了一把打火药的火抢。因喜好枪管的颜色,吸着枪管不肯下嘴,便锯下枪柄,取了枪管,做了一柄烟枪,没日介的吸着。任由六爷跟下人们在一起混,肆意的长。就这样六爷的性子里不但有满人的神儿,也有了下人们的精儿。
六爷打小,哭声如鼓,笑声似雷。家人都说,六爷将来必是个混世的主儿,带兵的将。可是六爷长到六岁上了三年私塾后,性情大变。一个莽莽野子,破蛹成茧。言语轻慢,性子乖顺。喜诗文,晓字画,哑然出落成一学子。
就在六爷舍命奔仕途的当儿。旧学中止,废了科举。六爷白学了一身无用的手艺。
那日,六爷烂醉于卧榻上三日不下地儿。醒来后,性情哗变,口曰,人生不过百年,亮眼看世不足半世。善身不得,何以求功名,累世苦。言毕,遂由此,不在铭文。成了一玩家。
老爷子是八国联军来大清门那年揪烂了窄窄巴巴下颚上那点花白的山羊胡须病疫的。老爷子在世时,六爷还有所顾忌着。老爷子一旦殡了天,六爷在府邸里就没了管束。一天由着自己的性子,吆五喝六,吃酒划拳。拉一帮朋友戏耍,看戏,听落叶唐的大鼓书
老爷子走后,只留下了后海旁边的这一栋宅子。府邸里值钱的东西都随着大清国破败的时候一起陨落了,已经被老爷子败的差不多了。到了六爷这儿,也就剩下些鸡毛琐碎的银两。
六爷那天把老爷子葬在昌平的祖坟后。归了家里,把府邸里的佣人们都叫了来。每人发些银两,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打发走了那十几个自打自己出生就在府邸里的佣人。老爷子在时,还能活动着,今儿个老爷子不在了,眼下也讲究不起了。如今府里的银子也不多了,大家该投奔哪里就奔哪吧。算我对不住大家伙了。六爷一揖道,赶明儿个我要是发达了,再找大家伙儿回来。说完六爷掩面进了屋。
佣人们散去后。府邸里就只剩下六奶奶和六爷。空洞的院子没了佣人,有时候象夜一样的静。院子里那些退了皮的枣树,阴着府邸里的那些从未见过阳光的花草。
六爷在众多玩耍中,尤善鸟,在京城这些年是出了名。见到好鸟,六爷舍得票子。舍得心思。要是听到哪里有了好鸟,六爷在哪不管,都会舍了命的过去,看个究竟。六爷玩鸟有丰韵,那架势,一个字,绝。六爷走在街上,一手托着鸟笼。一手提着水绸褂子。步子细碎,身子骨把直,口里逗着戏词,在街上这么一转,那玩家的韵味就出来了。闪的人都没了边儿。
六爷一共伺候着六只鸟。喜鹊、八哥、百灵、画眉、鹦鹉、白家雀。这六只鸟和六爷一样尊贵,那是六爷的命。
鸟是通人性的。尤其是经六爷这么一摆弄。那鸟就熟了,个个活泛出了人气。六爷好鸟,似癫。一日不见,魂儿就舍了。一日不逗弄,身子骨就散了。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六爷的这好性儿。所以平时跟六爷什么东西都敢耍,但就是不敢耍六爷的好性。
有那么大的府邸撑着,六爷可以尽着性子的耍。
晨起,六爷咂了一口豆汁。就开始侍弄那些鸟。除粪,添水,喂食。板板有眼。然后用一把在前门地摊上买的一把棕色软毛刷子细心的刷着鸟笼上的那根根立柱。弄得它们在阳光下都闪着光彩。弄罢,左手提着一鸟笼,右手托着一只画眉,步出院门遛鸟。
胡同里的腌臜耽误不了六爷的腿脚。六爷走街越巷。鸟在笼里鸣着,六爷嘴里的戏词配合着。脚下还不时的划着戏步。一年四季,六爷都这么忙活着。
六爷走着,不时的同熟人打着招呼。吃了您呢?刚嚼儿过,没看嘴里还留着豆香呢。赶兴又去哪里候着去?哎,遛鸟儿去。走走,利索利索脚儿。活活筋骨。哈,六爷,看手里的鸟,托在您手里真福气。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有您这么一个精心的主儿。我这么寻摸着,来生,六爷,我就托生您笼里的鸟哩。六爷笑答,甭逗弄我,不兴这个。
绰号“八千岁”的一玩主拦住六爷。六爷,瞧您手里的鸟,享着福,真脆生。那三爷的一只会十三口的百灵死了。六爷诧异,甭糊弄我,前儿还好好的见过。活蹦乱跳呢。哪说死就死。八千岁道,哎,您不信。我亲眼瞧见的。三爷那鸟晌午头儿在太阳底下挂着。三爷自顾吃酒,听戏。忘了拾赘,赶下午淋了雨。晚上便不吃食了。第二日,就绝了气。说着八千岁现了哭壮,手搭在眼眶上,来回的走着。六爷吧嗒吧嗒嘴,啧啧道,我前一阵儿,出一千大洋,外加一青花瓶子,那小子价都不还,该生死。哎,真可怜那鸟呢。天生和我介儿没缘。说着六爷长叹一声,摆步前走。脚下是《盗御马》的戏步。八千岁后头一声,六爷,哪天闲着,咱哥俩咬几盅。八千岁是个麻杆身材,喊这话时,就差断了腰。
六爷口里答应着,好哩,走哩。
前门是六爷经常光顾的地儿。那戏楼,饭庒,古玩店,洒满一地。六爷那的朋友也多。三爷,余贝勒,花酒官,小赶腿都在。六爷常侯在那里。闲着咂几口茶,说说戏文,讲讲北京城里最近的新鲜事儿。一停一留。一上午就过去了。
余贝勒跟大家伙念叨着他的第八房小妾,长的那个水灵,小青葱儿一样,白里透着青,细皮嫩肉的耍起来,甭提多舒坦。讲到这里,便在大家伙的羡慕眼神里嘎嘎的浪笑着。
花酒官的老子是御花园带刀的侍卫,从他嘴里常能传出,今儿个皇上,翻哪个妃子的牌子。又是哪个妃子,把皇上的精血都要吸干了。这皇上也是人呢,整日介,躲在玉妃子的床上,懒得理朝政了。看来这大清朝就这样要完了。花酒官说道兴致,一双满人细长的眼睛,锋利的嘴唇就象沾了火,要烧着。
三爷砸着茶水问,这大清朝不是咱叶赫那拉的老佛爷说了算嘛,赶兴跟这光绪爷有什么嚼头。三爷雅静,但是懒,话不多,有话时候,就像东城菜园子里上了大粪的大白菜。有劲。
花酒馆翻着眼皮,咂着茶水道,老佛爷再怎么着说了的算,光绪爷可是她老人家的亲儿子,咋的伙也要给面子。再者么说,这大清还到底姓爱新觉罗不是。您甭三七话问我。咱们满人有满人的规矩。这大清有大清的规矩。上了阵,还是父子兵。
这时,欲兴楼的茶坊过来,用手指了指窗户框上边的一行小楷,努努嘴,爷们,莫谈国事。有功夫您那,还是玩手里的鸟儿,那多舒坦,不用动嘴皮子,就把咱满人的筋骨活泛了。
余贝勒站起道,还是小堂倌说的在理儿,赶明个,我贝勒爷再续个洋闺女,耍耍。它洋鬼子不是打咱大清的国门吗,爷他娘的,明儿个就耍它洋闺女。嘎嘎,一阵干笑。嘴里的茶叶沫泛着。茶房弯着腰陪着笑,余贝勒爷快着点儿,到那阵子,叫咱这一竿子巴拉不着的主儿,也听听洋闺女犯骚的架势,嘎嘎,也一阵干笑。
六爷坐在一旁,听得有了精气神儿。咂着嘴。
大家伙在欲兴楼闹完了,耍完了嘴。就都跑到余贝勒府上,听贝勒府唱堂戏。
唱堂戏的都是北京城里的名角。只有他余贝勒府能请起。什么小半仙,月牙奎,明小凡。那戏唱的,戏词在他们嘴里,赶兴,被涂了蜜,那个甜生。
听到兴致,余贝勒会上戏装,在那肥硕的脑门子上画上戏彩,然后登台,扭动着同样肥硕的身子,来一段《玉玲珑》,还要京城的名角配着。听台下的人喊彩。要是劲道的话,六爷也会登台,陪余贝勒来一段词。只闹的贝勒府上人山人海。佣人们忘了手里的家什。
这余贝勒府没败呢。老贝勒爷在老佛爷那还得着宠。有都是银两,可以尽情的耍。所以这余贝勒府可以三天唱堂会,七天摆个戏台折腾。余贝勒爷敢吃五台山的猴子,峨眉山的花果,庐山的人蛆,云南大理送来的孔雀开屏。直道现今儿,余贝勒还喝着怀孩子女人的奶水呢。
六爷的手头紧吧,所以就悠着点。六爷溜了一天。
晌午归。六奶摆上一桌菜。倒一壶酒,六爷便开始咂着。自打佣人们奔了前程,现在六爷的日子就靠六奶来打发了。六奶手巧,看过下人们做过,自己试着几次,就都成了样。红皮萝卜切成小豆腐块,沾大酱。西城市场上买的大白菜,扒到心后,过了油,也能讲究讲究。再者山东的土花生榨到酥处,放在嘴里不用咬,六爷照旧的舒坦。
三杯酒下肚,六爷的鸟劲涌上来。他放下捏在手里的酒盅。撂下那双剔透的象牙筷子。将八只鸟笼摆在面前。噘着嘴,来几声哨。没一会儿,百灵先学着。接着八哥,画眉,鹦鹉就都顺着哨欢叫起。这六只鸟在眼前斗艳,如冬季里飘着满院子的雪花,纷纷扬扬,鸟声一片。然后六爷,安静的坐下来,继续咬酒。花生米在口里透着响儿。鸟在笼子里,亮着嗓儿。六爷两眼成一条缝。舒坦啊,六爷就醉了。
六爷的身世,传为雍正年间,伺候过雍正爷的隆科多隆大人。因参与八爷党的逼宫,犯上。被主子赐死,还了阴间。自此六爷的家就落了。后来雍正爷疫了后。六爷的前人也倒弄了几次,但都没敢上隆科多那年的光彩。不过倒也,能维持满人的面子。听戏,看词,都经得起。但是自此后,自感人的命就是鸟的命。鸟在笼中关着,人在尘世关着。都是一个活。活不出世俗,就活出滋味。
到了六爷这一代,男丁个顶个的单传。传,是当年隆科多疫了后,家里的兴旺都被他拐走了。所以才落得下这病根。
六爷有一额妹,老爷子在时嫁了。年十六那年吹吹打打,被大轿抬进了王爷府。吃了多年王爷府的饭。却没给王爷留下个种。现在一没落王府里做着小妾。没啥尊贵。想着自己在王爷府里的卑贱。时不时上家里来和六爷说话,劝六爷,哥,如今这年份,该找个营生做了。要不靠那点响,早晚要空的。我看这大清早晚要亡。六爷听了心烦,翻白眼,做好你的日子得了,甭管我的趣儿。一个人一个活儿。六爷禀性直,气大。犟字打头。谁也劝不来。妹恼,离去,自此很少家来。没几年便疫了。
那日王府来人,告之妹病重,要六爷过去,见个面。六爷整日耍鸟,没空。那仆人悻悻而去。过不几日,那仆人又来。你妹子要疫了。要再不去,就赶不上活气儿了。六爷心惊,放下手里的鸟,跟仆人去了王府。病榻上,妹子一口一口气的倒弄着,脸黑紫,眼塌陷。就象王府里的朱漆门。妹望着六爷长长的吁着气,拉住六爷的手,哥,该,该收收心了。要,要飘到啥时候啊。六爷想起笼中还未喂食的鸟,正要恼。妹一口气没上来,疫了。六爷一脸泪水,落在妹的衣襟上,洇湿了一片。葬礼没完,六爷就急匆匆返家,伺候那鸟。
六爷的妹疫后。六爷照旧玩他的鸟,好性不改。
余贝勒又纳了一房妾。就像以前听余贝勒说的。这回他纳的妾果真是个洋人。据说是个俄国人。卷毛,高大,粗壮。就像选用各种高大物件组装的这么一个人物。余贝勒站在洋女人的面前,跟猴子似的。大喜的那日子。八千岁,六爷,花酒官,三爷都去余贝勒爷府上吃喜。猜拳行令闹腾了半天。掌灯,临了要走的时候,余贝勒唤住三爷,花酒官,六爷,八千岁他们几个平时在一起厮混的道,都甭走,一会进洞房,你们几个去听听床。瞧瞧这洋人是咋闹床的,嘎嘎。余贝勒说完又一阵浪笑。大家伙还头一次经历新郎官主动要求人去听床的,心里都欢实。
那夜余贝勒跟洋女人在洞房里嬉闹的时候,满天星星的下面,几个脑袋伏在窗下,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一头雾水回来。嘛也没听见。
第二日余贝勒在茶楼问大家伙,昨儿的床咋样?这洋闺女就是跟咱大清的闺女不一样,戏耍起来像个男人。嘎嘎。余贝勒又一阵浪笑。
大家伙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昨晚啥话也没听着,没法接余贝勒的话茬。
余贝勒以为大家伙害羞,嘎嘎,用手点着大家伙乱笑。
这余贝勒身上的戏就是多。多的让大家伙眼花缭乱。
前门有一老叫花子,年六十。一年四季都守在那。肚子靠那些闲爷们施舍糊弄。六爷心善,常常施予。久久生情。便把老叫花子带到府邸看庭院。赏一日三餐伙食。自此六爷在上街遛鸟,身后便多了一仆人。六爷托在手里的鸟笼,累了手。老叫花子便上前,替六爷担待。六爷净手,走在前头。老叫花子,托鸟跟在六爷脚后。六爷身上的水绸子,闪着光鲜。老叫花子粗布褂子,挽着。这一主一仆在街上这么一转,如一副水墨丹青。醉了玩家们的眼。人们纷纷啧叹,六爷,那才叫玩家。气韵对,神气对。身子骨上的哪一关节都对着号。
后,京城众多玩家学六爷的样。身后跟一仆人。如三爷,八千岁。花酒官,余贝勒。但那架势,跟六爷却不可同日。怎么弄,也没有六爷那精气神,那架势,那普。主不主,仆不仆。那水绸缎子挂在身上,象刚打水里捞上来的,一片片,烂着,没那尊贵。
一天八千岁跟着三爷来找六爷。让六爷帮着到大栅栏鸟市看一八千岁喜好上的鸟。六爷跟着八千岁,三爷来到大栅栏。三人穿过熙攘的人流,好不容易挤到卖鸟人的跟前。
卖鸟人是一五十岁的主儿。手里托着罩了盖头的鸟笼。六爷问八千岁,你逗弄我,这笼子里关的分明是八哥,你咋说是百灵子。八千岁没等言语。卖鸟人开口道,我这笼子里,关着的就是百灵子。谁说是八哥?六爷道,不是八哥,你怎么盖起罩头。哪有百灵子要罩头的?卖鸟人说,我这鸟尊贵,就尊贵这。六爷不信,让卖鸟人揭开罩头瞅瞅。卖鸟人怒道,你不买鸟,哪有功夫给你瞅。六爷生气道,你这人,买不买,咋不禁瞅瞅?六爷跟卖鸟人争持了起来。八千岁由于喜好这鸟,怕六爷惹了人家,买不妥,忙赔礼道,甭生气,话是溜着玩的。这位爷您不知道,他可是咱北京城里有名的玩家。六爷。您不晓得罢了,咋还吵呢。都甭说了,您让这位爷给瞅瞅,他说买,咱就买您的。卖鸟人有些不情愿的这才将鸟笼缓缓揭开一个缝,让六爷瞧。六爷看罢,摇头道,死鸟,您咋来卖?卖鸟人生气道,您这人好没道理,谁家卖的是死鸟,您咋说冤枉话。说着揭开了笼子上的盖头。瞬,一只纤瘦的鸟在笼中惊吓一般跳动。卖鸟人复又盖上。瞧见了您?八千岁问六爷,六爷这鸟,我瞧中了,您瞧咋样?六爷摇头道,死鸟您也要买。八千岁不解道,咋是死鸟,这不跳着呢?六爷说,我说死鸟就是死鸟,甭信,三个时辰后,这鸟就亡。八千岁摇头,三爷也跟着摇头。卖鸟人贴近六爷要跟六爷动粗。三爷跟八千岁拉着六爷走出大栅栏。八千岁跟六爷说,您没瞧中就说没瞧中的话,为啥说人家的鸟是死鸟。怕人家不恼。六爷摇摇头道,甭说现在谁对谁错,三个时辰后见分晓。不中,我从今儿个起不玩这东西。八千岁说,好,咱们吃酒去,候着。瞧它疫不。
三个人坐在大栅栏一家的饭庄里吃酒。日头渐渐西斜,要到三个时辰的时候。八千岁有些坐不住了。要三爷去瞧瞧。三爷去了一会匆匆归来,惊道,那鸟果真疫了。八千岁起身跟着三爷奔去。六爷坐在那里笑着未动。过了一把茶水的功夫,八千岁跟三爷回来,一脸不解的问道,六爷,您咋知道这鸟要疫?六爷微微一笑道。人有人理,鸟有鸟道。说罢提起水绸褂子,就走。三爷跟八千岁在后跟着,口里啧啧称奇。
自此六爷识鸟的功夫在京城更成了一绝。
六爷的家即使有那么大的一个宅院支撑,但是每月也少不了六奶奶来往当铺折腾着。什么古画,字帖,糖罐,铜盆,瓷器,刻章,印宝。没裁过的缎子,漆色的古匣子。都经过六奶奶的手进了八大官的当铺。那里的吴掌柜每见六奶奶,眼就成了一条缝。因为六奶奶倒腾到他那里的货,一半上都是京城里少见的东西。
六爷对六奶奶的折腾并不在意。你折腾你的,我玩我的鸟。三天泡一次热澡那也是不可缺的营生。离自己府邸三里地方是一栋澡堂。里面清一色的古色家什。六爷喜欢那里的氛围。象自个儿家一样。躺在大木头圆池子里,懒懒的泡一个时辰,然后再让澡工给自己搓挫背,揉揉脚,再热辣辣的拔几火罐。退去身上的疲劳,再用那里上好的茶水把自己泡上一下午。这一天的享受就都在里面了。利索完了自己,六爷会用身上剩下的大洋,跑到大栅栏边上的那家饺子馆,吃上一提牛肉馅的蒸饺。再喝上一碗老混汤。然后咂摸着嘴回家。
到了家里舒坦的躺在六奶奶捂的被窝里,皮肤跟锦缎接触,那种舒坦感就都带到了梦里。
六爷是个玩家。玩家当然要有玩家的喜好。六爷好鸟,还善戏。闲,六爷常提一只鸟笼去戏院赏戏。茶房接过鸟笼,挂在一旁。然后上茶,待六爷品。六爷细细的咂两口,连连道,好茶,好茶。茶房候着。六爷道,小二,给爷弄点嚼头。茶房应着。少顷,一碟干地瓜干,一碟王老六大瓜子就摆在六爷的面前。六爷一边赏戏,一边嘴里亮着响。样子悠闲,无人及。
六爷爱听折子戏,什么《玉玲珑》、《三岔口》、《调三山》那都是六爷的最好。动情处,六爷会跟着戏情入戏。拍着大腿,口里亮着,驸马爷我,空读了十年书,到头来落得个流落街头戏起了鸟。唱到这,六爷眼角常挂泪。
六爷赏戏。常坐头排靠戏子下台处的一方桌。戏园晓。六爷有来无来,那桌都空着,待六爷。六爷好戏渐渐有名。说起戏文,常令戏子惊叹。六爷赏戏,渐渐的好上一落了的戏子,兰花指。兰花指早年本红透京师。随岁月逝,朱颜改。渐渐无人捧场。每上台,台下戏迷稀稀拉拉。戏园卖不到钱,于是倒了。
兰花指一河东人。早年跟师傅学戏。唱的是青衣。师傅死后,改唱旦角。红火时,常有督军们来捧场。兰花指唱戏戏里戏外常常分不出阳世阴世。真个一活脱脱一个戏子。自落了后,常坐台下,陪六爷说话,忆过往。每听,六爷常慰。日久渐生情。
一日,兰花指说到痛处,香腮低泪,口里喃喃,六爷抚之。兰花指就势伏在六爷怀里。恰台上戏到高潮,锣鼓声声,梆子啪啪。一阵狂乱的响过后,戏声戛然而止。兰花指惊醒,这才晓得自己本在阳世。顿羞,轻步浅脚,回了戏楼。
自此六爷无主。兰花指那一跌,六爷世情出窍,便入了戏。常借口去后楼与兰花指相见。一来二去,与兰花指有了实。
入秋,兰花指常呕,知其身孕。怎兰花指本是戏园老板一暗好。老板知,索问,致其怀孕者?兰花指每每摇头。老板便常与众人相辱。兰花指刚烈。一日台上正唱胭脂投井的戏时。兰花指入了戏。泪罢,跃入戏园一口水井,末了。
六爷那日,泪落花丛,好不悲呦。自此,再很少来戏园。每提此事,六爷都一脸秋霜。
六爷的心一空落,就闲出了病。这病不躺人,却扰人。六爷没事,待不住。一日遛鸟,与上春楼的扣相遇。扣一烟花女子,长相娇美。那日扣站在街中,泪眼婆娑,朱唇点点,爷,我想。六爷心动,便与扣上了上春楼的暖阁。扣给六爷唱了三曲。六爷按奈不住,就跟扣撒了欢。六爷笼中的百灵鸟歪头看着,亮着嗓子。鸣的是白麻雀的口。唧唧咋咋,声音烦躁。扣厌,用一红布罩上。两人继续。
事后,百灵显死。六爷百般呵护,那百灵才逃过一劫。
六爷一来二往,与扣渐渐生情。那扣乖顺,在六爷面前从不提营生的事。常乖乖的在六爷面前陪六爷逗鸟。六爷见了心舒坦。索性常住。六奶差人来找。六爷心烦。六爷记着兰花指的劫难。便把扣赎出。撂到家里养着。一个末了的人,还敢学余贝勒养小妾。六奶见了,生一股急火。没几日,气绝,死了。临死道,六爷早晚要让那些鸟害死。
六奶疫后。家中的扣扶正。她从此开始安排六爷的起居。但扣一风尘女子,哪里晓得六爷的生活。六爷的生活开始凌乱不堪。六爷常坐在六奶遗物前,思六奶。逝者以去,心碎神往,但逝者焉能复活。六爷常发呆于扣跟前。
时间久远,六爷的心有所恢复。
那六只鸟依然活得宽泛。六爷也照旧溜他的鸟,会他的朋。常与余贝勒,三爷,八千岁一起戏耍。
扣常一人在家,闲不住,便常一个人去爆肚冯那品尝爆肚冯的肚。爆肚冯的肚京城一绝。人来过往,生意红火。一来一往,扣与爆肚冯的公子,冯四有了奸情。开端,六爷不晓。六爷也常去爆肚冯家给扣买肚,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后来爆肚冯一店伙计诡异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六爷。为的是要得到六爷手里的那只白麻雀。但六爷没赏他。回来后赏了扣一个大嘴巴。扣泣。不久,卷走了六爷家里的许多细软跟冯四癫。并提走了六爷那只心爱的白麻雀。事后,六爷知道,冯四跟扣好,多为的是那只白麻雀。
那日,六爷喝了好多的酒。思讨,没有扣,六奶不会疫了。没有白麻雀,扣也不会跟冯四癫。哎,六爷叹气。人丢了,六爷心不疼。可那只白麻雀丢了,六爷心就疼了。白麻雀是六爷的命,命丢了,六爷能不心疼。
自此六爷寡言。并常有泪在腮边串。样子凄惨。鸟与六爷是一体,鸟没了,六爷的心就没了一半。
这大清说亡就亡了。孙中山当上了临时大总统。六爷那天在欲兴楼遛鸟的时候,听花酒官说及此事。那天,六爷喝得烂醉。
紧接着,就开始了新生活。新礼服兴,翎顶补服灭;剪发兴,辫子灭;爱国帽兴,瓜皮帽灭;天足兴,纤足灭;阳历兴,阴历灭;鞠躬礼兴,跪拜礼灭。六爷也被卷入了这场新生活运动中。
六爷那天跟着三爷,小酒官一排坐在理发馆里。嘴里逗着趣,就把辫子割了。割罢辫子,三人蹲在地上,一起嚎啕大哭,完了,这下全完了,咱们的大清就这样给亡了。
大清亡的那天。府邸里看门的老叫花子疫了,整八十岁。也算高寿。在这八十岁里,六爷给了二十岁。没六爷,老叫花子那二十岁早叫玉皇大帝给收了回去。
葬了老叫花子。六爷心伤。一个人孤单的坐在院里子吃酒。
大清国亡了,六爷的响也就拿到头了。现在家里被六奶卖的,扣给卷走的。没几件值钱的物件了。好在祖上顾德,宅子还可以卖。
六爷找了一买主,写了房锲。把祖上的府邸卖了一大半。六爷的府邸本是六进出的院子,大小二三十间。这下卖了,给六爷剩下的不到一半。六爷想,卖就卖了,钱财身外之物。没有自己,再多的钱也无用。
孙大总统坐在总统椅子上没几天。转眼,这袁大头又称帝了。小酒官的老子又被袁大头找去,挎刀,为的是要个正统。
小酒官跟六爷撒着欢的说,这大清亡了,洪宪皇帝又来了。赶兴儿个,我家老爷子还要拿响。
没了爵位的余贝勒的老太爷也随着大清国一起亡了。现在的余贝勒爵位被削。府中也不在三天唱堂会,七天摆戏台了。三爷的日子也不好过。现今儿混得好的,就小酒官这小子了。
但是好景不长,做了八十三天皇上的袁大脑袋。还是被推翻了。转眼冯将军进了北京城,把宫里的溥仪赶走了。转眼,就又民国了。
这一进一出,四五年的光景。没给中国带来什么大变化。到把六爷他们这帮子满人折腾的够呛。小酒官的老子在洪宪皇帝疫了的当天,不堪折磨,自己站在袁大脑袋的殿上自裁了。
小酒关那日哭诉着他爷老子的命运。
六爷曾经丰实的家底也日渐颓废。卖府邸得的钱,最近几年折腾,也没剩几吊。
渐渐的六爷感到了周围人的变化。八千岁是在大清亡了那天,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株枣树上吊死了。扔下了一大堆孩子在树下嘤嘤。三爷的鸟现在也不养了。自个儿都活成了屌样。哪来钱养鸟。六爷常见三爷穿着旧褂子,帮人家推推拿拿,日子窘迫。每见六爷,必躲。
现在六爷住的胡同里。养鸟的剩不了几个主儿。
余贝勒有远见,现今儿个投民国了。开始带着一支马队在北京城里巡逻。几次见了六爷,都把头抬的老高。还托人给六爷带话儿,如今儿个他是革命党了。不在跟满人来往了。要六爷好自为之。六爷听后,差点把鼻子气歪。骂道,你当你的革命党,我养我的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用的着给我带话儿。来糟践我。咋的也算打小一起长大的,如今儿也说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混账话。
六爷那些少时的伙伴散的差不多了。现在胡同里的熟人不是小字辈,就是长字辈。六爷的宅子在去年的时候,又卖了一大截。现在他手上只有一间半的宅院。仅够自己容身。
但是六爷的鸟他照样养。就是身上的绸子汗衫不换,那鸟还是要养的。如今六爷手上的鸟已经换了几茬了。就象人一样,一拨一拨的。走了老的,来了小的
阳光舒坦的时候,六爷就一个人躺在院子里。合了眼,想过往的日子。现在六爷手里只有一只活了二十几年的八哥。六爷很少走出院子。闲时,就一个人望着那只再也不叫的八哥。六爷思讨,我老了,你也老了。会二十几口的八哥,如今连自己的话都懒得说了。
琉璃厂那些老板,有好几个都是六爷养大的。六爷好多的字画,瓷器,古玩现在都摆在他们的柜上。六爷不喜见那些东西。六爷只是用那些东西换些银票,玩鸟。因为六爷是一玩家。玩家只讲花银子,不讲赚银子。赚银子,那叫生意,不叫玩家。可如今那些靠六爷发家的人。又都成了玩家,常求六爷帮着识一些鸟。讲到鸟,六爷的话就一茬茬,一趟趟,透着劲道。
玩鸟是有讲究的,玩家更是有讲究的。别看琉璃厂那些人手里攥着票子。可是他们身上有一股挥不去的票子的味道。怎么玩,也玩不出味来。他们只是买卖人,骨子里透着一个字,俗。玩家是讲究雅的。雅跟票子要远离的,他们不是。六爷知道,自己之后,这大中国便不会再有玩家。
六爷八十四岁的时候,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嗮着太阳。过了晌午,打算翻身起来,却一口气没接上,疫了。六爷无疾而终。六爷活到了老子的岁数。
六爷这一生,没遭过什么罪。该死的时候,口袋里一文钱没有。六爷真正的活到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的境界。
六爷死后,胡同里的人都说,六爷这辈子虽然无嗣,没给后人留下点什么。但是世上的事,六爷看得很明白。只是他是一个玩家。玩家是不如世的。
文笔很不错! 支持原创~ 支持反应民族的文学~ 不错,感情咱们满族都是这么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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