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了一个庄严问题》作者： 沈阳满族 关捷
《我回答了一个庄严问题》作者： 沈阳满族 关捷http://b1.cnc.qzone.qq.com/ac/b.gif《我回答了一个庄严问题》作者： 沈阳满族 关捷
我在《读者》上读到一篇文章，说英国一所著名的大学里发生这样一件事。好像是哲学系里的故事。
新生开学了，教授走上讲台。他提了如下一个问题，听起来很简单，但回答起来却是那么尴尬。
“能说出你爸爸的名字吗？”教授问。最先举手的学生含笑回答了。
“那么你的祖父呢？”教授继续问。
学生发愣。
“那么，你的曾祖父呢？”
学生更愣/。
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全班同学只有三分之一知道祖父的名字，而曾祖往上无一人知道。
教授说：“下课，回家把这些问清楚，问不清，就不要来听我的课了。不知自己世系的人，算不得人，顶多是个野人。还学什么哲学？”
看来，迷失了自己来处的问题，是全球性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随着所谓现代化、工业化的步履匆匆，已没有多少人在思考了。我们痛苦地看到，一群野人，傻乎乎地享用现代文明，而回首来时路时，却是满眼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么，我再讲一个故事。
我们国家一位大使出访美国，他参观了美国的全球家谱中心。接待人员也问他的世系，大使茫茫然。人家张口就说出他的曾祖、高祖以往上的数十位先人的名字。大使大惊。这个家谱中心储存了全球60亿人的家谱。
美国人对人类的贡献怎么样？请各位细细想去。人，太应该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了。
在欧洲，鸽子、狗、狮子，都是有严格的谱系的，为了什么？为了避免它们近亲繁殖，保持健康优质的种族发展。
那么，人呢？人除了要保持血统的健康纯正，还要继承先人的灵魂，继承精神。我曾阅读大量古先民征战的历史书，看到过好多相同的例证，一个部族把另一个部族灭了，除了屠杀，还要将他们的族谱和祠堂全部毁掉。
女真人杰出的领袖努尔哈赤早年被追杀时，他是背着六代先人的遗骨定居赫图阿拉的。使爱新觉罗这一著名姓氏得以完整保存下来。
我常常想，“文革”为什么要烧掉百姓的家谱及祖宗祠堂呢？是为了破除迷信吗？追终慎远膜拜祖先是封资修吗？那么，是人人家里都要这样毁掉吗？那一年，我到了湖南一个山沟，参观了某氏祠堂，看到了中国大陆上最完整一部家谱，从元末一直到今天，装满了祠堂的一间大屋子。我似乎明白了好多。我甚至想到了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我们现在可以随便采访中国人，问他们“你有家谱吗？”得到的绝大多数答案是“没有了，文革时烧了。”如果，你再问他们祖父是谁，曾祖父是谁？你会发现太多太多的哑吧。而接着你会听到另外一种悲凉的声音，“那玩儿有什么用啊，当饭吃吗？”
就在前不久，我应邀到一大酒店吃饭，在大厅里看这一个大红贴子，只见上面写道：“张某先生和张某小姐的婚礼在二楼”也就是说，张家的男孩子娶了张家的女孩子。我祝福他们的幸福，可是，谁能保证他们不是同祖同宗呢？
我常梦见，一个庄严的古瓷瓶被击得粉碎，然后，有一个人，一个痴心的人，一片一片地拾起来，然后，一片一片地为粘在一起，让古瓶复原，并完好如初。这个人就是我。
我曾经比较麻木这件事，但有一天突然醒了。我特别震动，血管里的血好像一滴一滴地集合成千军万马冲击我，让我不得安生。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而且要有一个圆满的答案。我就是一个简单父母相爱的产物吗？在我的生命河流里，有没有一代一代先人遣赠的什么东西？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宇宙观人生观，以及由此展开的一系列活动，仅仅属于我个人的吗？我古老的家族的处世哲学、生活方式、宗教信仰，难以消磨掉的精神意志，对我有没有影响？
从2002后下半年开始，我就致力于我家谱的搜集整理工作，这也是父亲生前交待的事情。
记得是一天上午，那时他兴致很好。他说：“如有可能，找一找，太可惜了，文革全部毁了，我们成了没有历史的家族。记住有位祖先叫黄海，记住，他不姓黄，他姓我们的老姓瓜尔佳氏。黄，只是他名字的头一个字。他的全名是瓜尔佳氏黄海。是康熙年间的御前侍卫、将军，从他入手好找，因为史书上有传——”当时我没有在意。但我记住了。
2000年的一天，我忽然疯了一样要做这件事。“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必须回答，我不要做野人。在辽宁省图书馆，我查到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我找到了先人黄海，还有他上给康熙的12道奏折，后来在大连图书馆又看到了他亲笔写的原件。
2002年，学者叶嘉莹委托席慕蓉找到与她同族的鲍尔吉原野，最后委托我帮助查找她的家谱。我帮她成功找到后，我就在东师大出版社买了一套《钦定八旗通志》，意外在其中找到黄海及其父亲安崇阿的传记，原来黄海的全名为瓜尔佳.黄海是我的九世祖，是镶黄旗的副都统。安崇阿全名为瓜尔佳.安崇阿，是我的八世祖，是攻下福建的英雄巴图鲁。那么，他们往上往下的人在哪里？这就不大好找了。后来，我先后在抚顺、铁岭、黑龙江鹤岗的族人手里得到四部家谱，总算把1622年进入辽沈地区的先人们一直到我祖父的名字一一找到，并且还有皇帝颁给的诰封。但进入辽沈地区之前在长白山时，还有五位先祖找不到。
为此，我请教过清史大师王钟翰、戴逸先生等，他们都说不清。我于是继续调查。并将已经整理完毕的辽沈地区的家谱（2008年出版）给满学专家尹郁山，请他按着谱中提供的线索，帮我留意。
2009年3月1日，传来惊人消息。说是经过三年的调查，他发现了我们这一支从明正德初年开始记载的家谱，当地族人一直在记，我们这一支他们只记到康熙年间。当时他们的先人和我的先人都还在北京，后来，两支分了手，他们去了黑龙江，我们来到了沈阳。失去了联系。所以，族谱从此也就各记各的了。苦苦寻找的前五位祖先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复印件很快拿到手，原来是康德四年由满文翻过来的，并且一直记到现在的21世。果然如专家所说。五位先祖都在上面。尹先生说：“这部家谱很有价值，他是至今为止我看到的较长的满族家谱，它将满族编撰家谱的历史，特别是你们瓜尔佳氏一族的历史又往前提了。特别是这里面还出现了女真人早期的九位敬温王和讷亲王，这是很少见的。我要写论文做专门论证，你暂不要公布。”
还有一个重大的收获。就是家族史上记载的一种巴图鲁精神，这是在谱书中族训里面体现出来的。
从六世祖玛库礼巴图鲁，特别是八世祖安崇阿巴图鲁后，族训中多了一条，即“战，必率先攻上城头。”以后，每当战前，对出征的孩子，家长总要先提起巴图鲁的名号。每有阵亡者，家长开口就要问是否第一个攻上城头?否则，不得入祖坟，似乎安崇阿那里只收巴图鲁。到了清末，家族里仍有人在惨烈的战斗中，第一个攻上城头，以死换得巴图鲁称号。
同治四年，我太高祖的堂弟汤武色，新婚第二天即出征黑龙江。阵亡后，将军衙门派人把骨灰罐送到家里，家里老人都去世，他那新婚的妻子苏穆禄氏开口问道：“他是第一个攻上城头吗？”来人说是，并拿出皇帝封他巴图鲁的敕书。他妻子说：“那好，我为他守节。”这位英雄的妻子，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去世，享年九十岁。1970年，在沈阳东陵旧站，有几座祖墓被打开。据族叔关澄勋说，只有女性祖先陪葬豪华奢侈，而男性祖先大都只有一弓一箭。澄勋叔叔还说，他见过他的伯祖父富昌，是位在黑龙江带兵打仗的将领。晚年解甲归家，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提笼架鸟抽鸦片什么的。只有一样，就是天天策马跑到郊外射箭练武。闲来无事，也只反复擦那只锃亮的弓。临终前，一再嘱咐家人，什么也不带走，弓箭是少不得的，千万要给我放在身边。我曾请教清史专家张璇如先生，他说，人们后来深恶痛绝的八旗子弟作风主要是指京师的旗人。而作为各地驻防八旗，满族人的尚武精神其实一直没有改变。比如，鸦片战争中，镇江保卫战就打得惊天地泣鬼神。或许他的话更接近于历史。至少在我的家族里，巴图鲁精神一向亢奋。抗战期间，堂伯父关澄寯因在南开参加学生救亡运动，被日本人抓去严刑拷打。当家里人去探望他时，已成血肉模糊之人。然而，嘴里不断讲着一句含糊不清的满语，我伯祖父志阳先生听了半天，听明白了，说：“你够个巴图鲁。”堂伯父的脸上立即浮出阳光一般明朗的笑。
这种巴图鲁的气概，为什么会跨越三个多世纪，影响了十几代人？我想起了辜鸿铭先生的著名论点，他说：“满族的特点和力量，在于他们的英雄气概或品质的高贵。满族人，作为中国唯一的军人阶层的后裔，具有豪迈的中国式英雄气概或品质。尚武精神对高贵品质的发扬是高于一切的促进力量，因为作为一个真正的军人，自我牺牲是他永恒的理想，自我牺牲正是一切高贵品质的基础。那些满族人，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仍然是无罪的，（哪一个民族又不是如此呢）他们怀有伟大的朴实心肠，从而造成了可贵的朴实风俗和生活习惯。他们真真心肠端正，作风朴实，举止优雅，且有法国人所称道的礼貌，他们是好样的绅士，只要找到途径，不辞尽自己的责任，只要听到号召，不惜为他们的国王和国家的荣誉牺牲自己的生命。”
这是令我非常震撼的。
至此，我6年的心血得到了最后的结晶。清明为父亲扫墓时，我默默地告诉了他老人家。回头我又将消息报告部分族人，大家欣喜若狂。
到现在为止，十多年来，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少赚了不少稿费。但我一直乐此不疲。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为家族做出了贡献，也对满学研究和清史研究做了一点补充。我值了。我不负先人，也对得起后世了。
更令为欣喜的是，解放后，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散居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西安、天津、长沙、贵阳、兰州、吉林等地互不敢来往的族人，现在恢复了联系。他们经常会来到我这里，共叙家族五百年沧桑变化，同时，讨论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各种问题。
与此同时，我将全部家族的102支人的谱系搞清楚了，补齐并修正了乾隆九年出版的《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的关于我们家的正史。新书《大清巨族瓜尔佳氏》已由族中前辈关品三先生送到美国全球家谱中心收藏。
我终于把那个巨大古瓷瓶修好了。
我回答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
鲍尔吉.原野说，“人找不到祖先，就得不到祖先的管束和保佑，这种人的魂往往很飘摇……”
在修复了这个古瓶后，一向焦燥的我安静了许多。仿佛灵魂找到了一个家，而不再到处流浪了。是的，我的灵魂现在安居乐业。我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是野人了，我知道了自己是谁，我从哪里来。”
每天早晨，每天晚上，看看祖先的牌位，心瞬间生出敬畏。接下来的效应是，谨言而慎行。但这并不等于说我放弃了对于生活的创造，而是说我的创造在一个正确的轨道上面运行。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成功地回答了，然后，我安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特别像是一个特别幸福的人。为什么？因为我魂安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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