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玛
——忆锡克特里家族大萨满石殿峰
石文尧
我的阿玛石殿峰,人称“石大叉玛”①,是锡克特里氏近代最后一位神抓的大叉玛,也是锡克特里氏神案上供奉的几位太爷中颇具盛名与影响的一位。
我的阿玛,生于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壬辰年。满语称辰龙为“木独立”。阿玛如果有幸活到今天,应该是117岁了。
阿玛于清宣统元年(1909年)身患重病,时年18岁。起初表现为神情恍惚,言语错乱,最后发展到饮食少进,昏迷不醒。四方求医无功,八方抓药无效。最后经半拉山子庙上一高明道士指点,方知是家族内一位故去的叉玛(为后来的五辈太爷)要抓其为弟子(即抓叉玛)。爷爷奶奶得知后,感到非常痛苦、忧伤和无奈。
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没有人愿意主动担起家族“叉玛”这副担子。爷爷奶奶深深知道,阿玛如果挑起这副重担,他们将会失去大半个儿子,甚至包括他们晚年的幸福。阿玛一旦成为叉玛,就将不会再更多的去考虑家中的柴米油盐,而是考虑家族的荣辱兴衰。族中不会给予一点报酬,可是“叉玛”却要为家族无私的奉献和无怨无悔的付出。爷爷奶奶对石氏家族诸神祇顶礼膜拜,但是他们对石氏家族诸神灵的神技也感到胆战心惊。他们担心阿玛在萨满祭祀时,说不定什么时候神灵不在出了危险。令他们更为忧虑的还是在家族中流传的“萨满无子嗣”这句不吉祥的话。这不是传说,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他们也曾目睹的不争的事实。头辈太爷、二辈太爷、三辈太爷都没有子女,四辈太爷仅留下一个女儿,五辈太爷也是只有一个姑娘,后来过继了哥哥的儿子才上了家谱。在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人们怎么能不为没有子嗣而感到恐惧呢!可是如果不答应自己的孩子领神(即当“叉玛”),孩子的病情又会怎样?什么时候能康复,还能不能康复呢?他们心中充满了痛苦与矛盾。最后经过一番利弊的权衡,为了孩子的疾病早日解除,更是为了孩子的生命能够延续,爷爷奶奶虽然十分不情愿,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家庭的意见统一了,可是家族内的矛盾却突显出来。锡克特里氏一大部分居住在九台市莽卡满族乡东哈满族村,还有另一部分居于胡家回族乡小韩村,两村相距不足30华里。因东哈村居东,族人习惯称其为“东屯”。小韩村居西,族人习惯称为“西屯”。锡克特里氏自有大神案始,名列神案的一至五辈太爷尽皆出自于东屯,西屯仅产生过三位名不列神案的瞒尼神抓的“标浑叉玛”。如今,这第六位太爷神抓的大“叉玛”又将在东屯产生,这是他们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叉玛”,是族中至高无上的神权代表,神权即是族权的象征。三百多年来,东屯一直处在“龙头老大”的位置,西屯的锡克特里族人心中不能平衡。可是他们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阻止五辈太爷抓弟子啊!于是,他们策划了一条妙计,既不反对你东屯抓叉玛,又要让你抓不成,知难而退。他们的妙计就是:以验明真伪为由,出一道空前的难题——“钻冰眼”。
冰眼,就是冰窟窿。“钻冰眼”,即在三九寒冬,在松花江江心水深流急处,用破冰的铁镩顺流凿出十几个冰窟窿,然后让阿玛逆流依次钻进钻出,直至钻完。
新的叉玛产生,本着对祖宗负责、对家族负责,辨明真伪,实属平常。表演较难的神技来验证,也无可厚非。但锡克特里家族历来的规矩是:所要求表演的神技必须是前几位太爷或瞒尼神、野神(动物神)历代流传、沿袭下来的神祇或神技,而不能毫无根据地提出锡克特里氏从未存在过的神祇或神技。
在这场争夺神权和族权的斗争中,阿玛成了牺牲品。为了巩固东屯的神坛地位,东屯的穆坤达(即族长)乃至族人答应了这一苛刻条件;为了儿了的病体,爷爷奶奶允诺了。
在阿玛大病三年后初愈的一天,民国元年(1912年)农历正月初六的早上,爷爷奶奶为阿玛备好了棺木,因为他们知道,儿子此去是九死一生,凶多吉少啊!曾侍奉过五辈太爷的“沙克打赊夫”(老师傅)——“二栽力”海朗阿(汉语名字石砚三)这天也穿好了寿衣,外面罩着满族人喜穿的长袍和马褂。他对阿玛说:“二孙子,你别怕,大胆去钻,各位太爷都能保佑你。你如果有个好歹,二爷也就不活了,陪着我孙子一同去。”话语间流露了对西屯族人无理要求的愤懑和力争此次“钻冰眼”成功的必胜信心。
阿玛在“二栽力”的扶助下,请下神来,脱去衣服鞋袜,只穿一条短裤,周身缠裹着白布,在众神职人员和族人的簇拥下,向江边跑去。阿玛刚跑出大门口,奶奶便躲在炕角的柜旮旯里失声痛哭,爷爷坐在炕头上也潸然泪下。江面上黑压压地站满了方圆百里赶来看热闹的人们,江心顺流一字摆放着早已凿好的13个冰窟窿。阿玛到了江边,向西方拜了三通鼓,在最下游的冰眼旁旋了三个迷溜后,便纵身钻了进去。近两袋烟(20多分钟)的时间,不见阿玛的踪影,族人慌了,神职人员更慌了,消息传来,爷爷奶奶扶着院中早已给阿玛准备好的棺材旁失声痛哭。
正当人们一片慌乱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只见从第二个冰眼鱼跃冲出一条人影,人们尚未定过神,旋即又从第二个冰眼钻进去。这次不再像先前的时间那样长,那样令人难耐。七尺的间距,只用两三分钟便从第三个冰眼又钻了出来。然后从第三个又钻了进去……一直钻到了第九个。这时东屯的大栽力石刚忿忿不平的上前拼命将阿玛拦腰抱住,并大声斥责着西屯的人们:“你们纯粹他妈的瞎胡闹,这回冰眼也钻了,你们还信不信,你们如果有谁不信,谁他妈的给我钻一个让我看看,就钻一个就行。”在这种神乎其神氛围的威慑下,西屯人也自觉理亏,此时已齐齐地跪拜于江面上,均表示虔诚地信服。至此,这场惊世骇俗的“钻冰眼考试”宣告结束。这道有惊无险的难题,让锡克特里家族因祸得福,四海扬威,也让阿玛一举成名,成为方圆百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神仙”。锡克特里萨满祭祀典仪中又添一种神技,再传一段佳话。
阿玛21岁得神后,一生勤奋学习、刻苦钻研,呕心沥血地致力于家族的萨满文化事业,以全部心血与精力传承、发展、弘扬着锡克特里氏的萨满文化。阿玛先后教了两次“乌云”(举办祭祀用满语培训班)。第一次在民国28年(1939年),培训了9名学员,有:石忠轩、石文才、石殿坤、石文玉、石清山、石清民、石清泉等人。第二次在1958年冬,阿玛此时已届67岁高龄。这次有石宗祥、石文胜、石文泰、石继尧、石文福、石清城、石清尉、石清贞和我共9人参加了培训学习。此后不久便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多数人已将其所学荒废,只有当时学业优异的石宗祥等少数人将其完整的传承下来。现在,族中人通过商议已认定石宗祥为接续叉玛。
阿玛穷毕生精力,传承延续和发扬了锡克特里家族的萨满文化。自得神至故去,在神前效力47年。在这47年里,曾多次主祭锡克特里氏萨满祭祀大典。在祭祀中,他不仅发扬和传承了氏族已经流传下来的神祇与神技,如家祭、大神祭等,也使一些只有文字记载、实际已经失传的神祇得以挖掘与整理。如:“牙亲娄付”(黑熊神)、“依兰阿立瞒尼”(贴房笆)、(“伊兰阿立瞒尼”汉译为“三位无处不到的英雄神”,神偶为三个连体偶人。该神附体后,表演“贴房笆”,“房笆”即房顶。叉玛在两位栽力配合下三人如叠罗汉状一人踩另一个肩,叉玛位于最上,头、手、脚向下背贴墙一直游动到梁砣处,后背贴在房顶梁砣上——编者注。)“德热他思哈恩杜力”(飞虎神)等等。以上这些,都是难度极高的神技,只有神抓的大叉玛才能请得这些法力无边的神祇附体,只有这些神灵附体叉玛才有可能完成。有关这些神祇附体后的特征,每位神祇的神技和附体后的表现形式,以及各位神祇的传说、来历,我将在尚未问世的拙著《锡克特里氏萨满祭祀研究》一书中详尽表述,这里故不赘言。
阿玛自得神后,目睹过阿玛“钻冰眼”的人都将阿玛视为“神灵”,互相传颂。有人说他能“通灵通圣”,有人说他能“起死回生”。故而找阿玛前来治病、问卜的人很多。因此,阿玛在萨满医药、萨满治病、萨满符咒、萨满占卜等方面潜心研习,下了一番苦功。
阿玛通常给人看病、占卜用的神器是一面“托力”(汉译为铜镜)。共有9面托力,用一红布包裹,是他一生中最钟爱之物。我问其来历,阿玛说都是捡来的。遇到阿玛闲暇时,他会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每块托力得到的经过。每年的除夕夜接神前,阿玛都会将红布包从祖爷板上取下来,将9面托力依次一个压少半边地摆放在供桌上,斟满三杯酒,点上香火祭奉。一直到第二天(初一)早饭前收起。同时,在接神前,阿玛还要带上他经常给人写符咒用的那支毛笔,到孤坟或孤庙前,将笔尖对着北斗七星去画他给人治病常用的那些符咒。当时我不知为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钢(gàng)笔,笔只有年年这样钢过,写出来的符咒才灵验。
阿玛在世的时候,我家真是车马盈门。远至百里之外,近至左屯右邻,天天时时都会有人来找阿玛问病求事。谁家有了病人;谁家丢了东西;谁家走失了人;谁家选什么日子办什么事……都会找阿玛来给看一看。在我的印象中,当时的叉玛就是人们生活中的参谋、智囊和主心骨。每当有前来找阿玛看病问事时,阿玛便先去厨房用清水洗净手,漱漱口,再小心翼翼地从祖宗板上取下红布包,拿出那面常用的光滑如镜的托力,再从小圆盒中取出一水粉、一天蓝色的两个蛤母粒(状如半个黄豆粒)放入盛酒的小盅内,把托力用酒擦拭一遍,取出其中一个蛤母粒(多数时用蓝色)放在托力上,便开始给人看病求事。
托力的背面有一个鼻孔,上拴一条红布。阿玛左手握住红布转动托力,蛤母粒便开始逆行(往上坡走)。走的时间视病情轻重、事情好坏不定,一会儿蛤母粒便会嘎然停下。此时阿玛掐住停下的蛤母粒,将托力翻转,沿着蛤母粒停下的地方向一方数去。如此反复三遍,便会说出你所求之事的缘由。据我多次观察,真是百试不爽,往往令来人瞠目结舌。如果是问病,阿玛就会取出盛有珠砂的小碟和专用毛笔,画上三道符,告诉来人什么时间,怎样处理,或升或吃,往往是符到病除。
阿玛非常善于捕捉当时人们“信神不信药,求仙不求医”的封建迷信心里。他常说:“信者为医,不信则徒劳无益。”所以他对前来问病的人,都要审度一下病者对他的信任程度,首先排除病人的心理障碍。多少次病人走后他都似自言自语的说:“他这个病都不用‘走托力’,进屋后我就看出是怎么回事。”显然阿玛对来者的病情和治疗方案已了然于胸。我问阿玛为什么还给他“走托力”,阿玛笑着对我说:“人家相信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神啊!” 当时,我懵懵懂懂,不知究为何意。今天,我对阿玛常说的“三分人力,七分神力”这句话有了较为深刻的体会:所谓神力就是患者对医者产生神秘感,产生信任与依赖,增强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从而慢慢调理和恢复生理机能,甚至可以收到事半功倍、不治自愈的效果。这就是阿玛说的“心诚则灵”。看似唯心,可是在这神秘面纱的后面,确实蕴含了简单而质朴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科学理论。这也正是萨满老人能够负载着诸多被人误解的重荷,却步履蹒跚地坚持走到今天的理由。
阿玛所治的病,多以癔病为主,至今农村尚称为“邪病”,认为是胡、黄、白、柳作祟引起。方圆百十里以内有谁得了这种病,都要驱车前去接石大叉玛。无论病人达到什么程度,只要是这种病,阿玛都会妙手回春。阿玛治病时,用的也是托力。先念满语咒语,把邪祟拘来,将其魂魄聚到蛤母粒上,然后用托力将蛤母粒压住,邪崇就不能脱身,任其摆布,最后驱走邪崇,使病人康复。有时阿玛也将其原形成群结队地拘到屋内。有一次石玉堂老先生陪同阿玛去舒兰十里湾给一妇人治病时,便将原形活体拘来。只见百十多黄鼠狼按大小依次来到屋内,后腿半蹲,前爪抬起作拜状。直到放行,然后依次退去。石玉堂回来后逢人就讲,视为神奇。有些实病(因生理机能失调而引发的病变)阿玛也治,但有选择。主要治筋骨类、风湿类、皮肤病类等疾病。治这些实病,阿玛不再用托力和符咒,而是用酒或当地五月节时采的防风、艾蒿等。给病人用酒吹、走酒水、推拿,用艾蒿、防风泡水给病人搓洗,也很奏效。
阿玛一生把解除他人的痛苦视为己任,从不索取财物。有时拖着病体去给人治病,给钱不收、给物不要,竟把病人感动得只好认他干哥哥、或干爹。仅莽卡乡张庄子一个村,就有阿玛五个干女儿和干儿子。每逢过年,自正月初二起就不断有人来给阿玛拜年。真是门庭若市,此时,阿玛的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玛有七个孩子,只有我一个独生子,六个姐姐都比我大。过去的人为什么不愿意当叉玛?就是因为自古流传的这句话,说“叉玛子嗣稀”或“叉玛无后”。阿玛也是老来得子,生我那年他已经56岁了。又因我三岁时没有了“乜乜”(满语,“母亲”,儿童和青少年常如此称呼),因此视我为掌上明珠,只要不外出治病,每天晚上都将我搂在怀里,给我讲这讲那,哄我入睡。多数讲的是有关他自己一生从事叉玛活动的趣闻轶事。也讲一些各位太爷、瞒尼神的来历、传奇故事等。有时还教我一些日常所用的满语。那时我甚至想,难道阿玛也想让我走这条路吗?可是回答又是否定的,因为阿玛十分关注我的学习。
阿玛仅读过三年私塾,但是先天的聪颖和后天的勤奋,使他掌握了较多学科门类的知识,文学的、历史的、天文的、地理的、易学的、医学的、中草药的,等等。尤其对历史的典故和文学知识掌握颇多,能准确说出历史大事发生的时间和一些名言警句的出处。并经常以此来警示教育我们,对我们姐弟的要求很严刻,对我这个宠儿也不会法外开恩。不允许我们看地方戏和听大鼓书,要求要有良好的坐姿和站相,对客人要有礼貌并会打招呼,保持良好的作息习惯,吃饭不能出现较大的咀嚼声,甚至对笑都有严格的规定:不能狂笑,并要做到笑不露齿等等。大到行为,小到习惯,我们都不可越雷池一步。尤其是不许我们做出危害他人利益的事情。谁若敢“以身试法”,那将是严惩不贷。阿玛常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因此不允许我们背后评论别人短长,要我们多做好事善事,不做坏事恶事。常常告诫我们:“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每当有人谈起他人的龌龊之事,阿玛一定会说:不要看别人,只管好自己,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自修自德。
阿玛一生最敬重有道德、有学识的人。他之所以与“老七先生”——石玉堂交谊笃厚,就是因为阿玛崇仰“老七先生”的为人与才学,“老七先生”敬重阿玛的人品与知识,还有驾驭萨满祭祀的能力。他们年龄相仿,辈份不同,“老七先生”为长。虽以叔侄而论,实则情同手足。他们常在一起评论时局,侃谈世事。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常常谈论一些做人的准则。他们常说“做小人易,做君子难”。他们认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小人可以无所不为。这时阿玛就会说:做君子再难也要树君子之风;做小人虽易也不堪为宵小之辈。人活于世,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肝胆良心。
1952年春,阿玛得了一种怪病,肚子肿胀如鼓。那时医学还不发达,偏远的农村更是缺医少药。连什么病都确诊不了,更不用说如何医治了。一病将近三年,到后来,阿玛肚子肿胀得连身子都翻不了,肚子上就象扣上了一口小锅,能透过皮肤看见有黄水在流动。为了给阿玛料理后事,年仅17岁、学业又很优异的三姐被迫嫁了人,给阿玛换来了寿衣与寿材,只等阿玛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在阿玛垂危之际,一天早上——那是1954年秋季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前面提到的石玉堂老先生来了,挨着阿玛坐了很久,并不住地叹息。看着我们姐弟5个年纪尚小的孩子,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他说他昨晚连续做了三个同样的梦,梦见一穿黑色长褂、须发皆白的老者好象是五辈太爷,说叉玛的病能治,只需7个鹅翎管内的芯剪碎,冲米汤沫喝下,每日三次就好了。人们当然半信半疑,可是事到如此,也只好一试了。那时只有我最小,也只有我深信不疑。于是我很快跑到河边,捡了一大把鹅翎,回来抽出其中的芯,供阿玛使用。三天过去了,没见有什么起色,家人灰心了。可是到了五天,却听见阿玛的肚子咕咕的响个不停,而且声音很大。到了晚上,阿玛大便了。便出来的是一些油腻腻、黑乎乎的东西。到了七天,阿玛开始进食。经过近两个月的调理,阿玛已近康复,腹部脱下一块完整的皮。
也正是这年的暑期开学,阿玛在病中催我去上学。当他的病体稍有好转,便东挪西借的给我买了一个带红五星的白帆布书包、新文具盒、铅笔和本。阿玛十分关心我的学习,任何理由都不许我迟到旷课。每天放学拖着病体检查我的作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十年寒窗苦,方为人上人”这些名言警句,第一次我也是从阿玛口中听到的。
1958年冬,是阿玛最后一次教乌云,地点在本村石殿森家。阿玛从早到晚地指导培训学员,很少回家。那年我12岁,读小学五年级。阿玛“教乌云”时,正值学校放寒假,“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阿玛不在家,便成了我的自由天地,于是我和门前已经结冰的一条河交上了朋友。每天拖着自己钉做的一个小冰爬犁在冰上尽情的玩耍。真如同出笼的鸟儿在蓝天中自由翱翔。河面的冰层已经很厚了,根本不至于发生危险。可是那几天正值封江时节,被冰排(较大的冰块)淤塞了的江道,迫使江水流进了河道中,使得河道中已结的冰面也被融化了。三天两头便有江水窜进来,使得河水越来越深,河面越来越宽。好在那时天气很冷,流窜上来的江水,一夜就可结冰。只要冻上三四厘米的厚度,就不会令我和小伙伴们扫兴。这天上午我和小伙伴们正在你追我赶的逞能,意外发生了。北面的河坎很高,挡住了来自北面的寒流,河边的水中生长着一棵粗大的柳树,柳树白天吸收太阳的热能,晚间又释放出来,使得柳树前半径一米左右的河水没有结冰。当我发现时,为时已晚,虽紧急刹车,却阻止不了每秒十米的惯性。人忙无智,只能坐以待毙。我还没有来得及喊“糟糕”!便毫不犹豫的掉进了冰窟窿,河水有多深,我不知道,我可没有阿玛的神功。仅凭着人自卫的本能,使足力气向上一蹿,真是天不灭曹,侥幸抓到了一枝倒垂下来的柳枝。劫后余生,欣喜若狂,终于奋力挣扎着爬上岸边。虽说离家不远,仅百米之遥,可因天气太冷,将至家门,周身的衣服已变成铠甲,不能弯动了。
消息很快传递到阿玛的耳中,阿玛急匆匆赶回家里。见几个姐姐正在流泪为我烤棉衣棉裤,阿玛将她们呵斥了一通。举手要打我时,几个姐姐为我求情。阿玛眼睛湿润了,流露出无限的疼爱。第二天,我便失去了自由。阿玛将我带到“乌云班”,让抄满语书的“二德千爷”给我也抄了一本,于是我成为这个“乌云班”的第九名学员。我的记忆力较强,虽然后学,但却比他们先来的学员背得又多又快。每当有人夸奖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地洞”或“守什么人学什么人,守着叉玛会跳神”时,阿玛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当时我在想,阿玛您究竟想要把我塑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想“望子成龙”,还是想继承您的事业呢?今天看来,阿玛的两个心愿我都“满足”了。我最终成为“萨满文化不精通、学业无大成”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人。
第二年,也就是1959年的正月初四日,锡克特里氏阖族举行“烧官香”和“落乌云”。来自方圆百里四面八方看看热闹的人如潮水一般塞满了半条长街,祭祀活动也在顺利进行。可就在将要举行“跑火池”祭礼的头一天上午,石殿森的老伴分娩了,生下了他的第四个儿子。这时,由于连日的劳累,阿玛躺在西屋北炕靠柜的地方睡熟了。忽然接生婆从东屋跑过去到西屋柜里找东西,一只未洗的手扶在阿玛身上。只见阿玛“啊”的大喊一声,整个身体平行蹦起了二尺多高(此事有诸多见证人,至今尚有石宗祥、石文太两位见证人健在),蹦了三次后,长吁了一口气,说声“我完了”!祭祀活动也就无果而终。
在此后的半年中,阿玛经常在半夜起来沿街喊叫“着火了”!精神变得恍恍惚惚。是年农历九月初七,阿玛被乌拉街一家请去治病,乌拉街的公安(当时没有派出所)知道后说是宣扬迷信,将阿玛的珍爱之物——“托力”收去,阿玛回家后便大病不起。农历二十二这天早上,我正要去上学,阿玛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孩子,阿玛和你说几句话。”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个古铜色小匣,取出匣子里仅有的32元钱,说:“阿玛没给你留下什么,这32元钱你仔细花吧,留做念书用。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有个出息……”阿玛泣不成声,我也痛哭流涕。因为阿玛总闹病,三姐认为无大碍,并且嫌这些话丧气,就不让阿玛继续说。阿玛松开我的手,催我快点上学,我背起书包走了。可谁知,这竟是我们父子二人的诀别。当我晚上放学回来,阿玛已经昏迷不醒,不省人事了。但在临终前的九天里,阿玛始终沿着炕的四周爬行着,嘴里不停的喊着“给我拿来呀”!在场的人们心里都明白,他要的是被公安人员搜走的托力。九月二十九日,我的一位当公安的叔叔回来看他。得知此情,三十那天将托力取回,此后,阿玛便躺在炕上不喊不动了。农历十月初一的早上,阿玛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族人,结束了他为萨满事业执着奉献的一生!
阿玛走了,带着无尽的牵挂,女儿还未出嫁,儿子尚在童年……
阿玛走了,带着太多的愁思,谁来担起弘扬家族萨满文化的重担,谁来完成他未竟的遗愿……
阿玛走了,带着无限的遗憾,被冠以封建迷信的萨满文化,何人为其正名!何日可得平反……
历史跨越时空,走到了今天。我终于可以告慰阿玛的在天之灵:您昔日的夙愿,尽已实现。一大批萨满文化研究者,正在踏着您的足迹前行。一朵朵萨满文化的花蕾正在竞相绽放,争奇斗艳。
锡克特里家族保留至今的萨满文化,尤其是完整、系列的萨满祭祀典仪,完全有赖于前人的传承、族人的努力延续。但时至今日的萨满祭礼,特别是家祭、大神祭的保留、传承与发展,则得益于锡克特里氏近代的最后一位神抓大萨满——我的阿玛——“石大叉玛”。
我书此文,无意为阿玛歌功颂德,也不想树碑立传。只想将萨满的生活浓缩于一幅画面中,让我们的学者能够从不同的侧面对萨满有所了解和认识。萨满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通天晓地,是神游九天,魂行三界的超人。在日常生活中,萨满是智人,是能人,是强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常人。仅此而已,别无奢求。
置身于萨满文化研究行列,几年来我倍感迷惑,这样一位为锡克特里家族立下不朽丰碑、声名显赫的大萨满,却“销声匿迹”了几十年,在诸多的有关锡克特里氏萨满祭祀研究的专著中名不见经传。不管是良心的扭曲,还是名利的驱使,这将都是对专家的误导,对学者的欺骗。
感谢《萨满文化研究》,让我获得回顾阿玛作为锡克特里家族大萨满一生传奇经历的机会,使这段历史和宝贵的民族记忆,不致随松花江水漫漶湮没。因时间仓促,凡舛误之处,皆由我本人负责,实与他人无涉。
①锡克特里氏自女真时始,就称萨满祭祀的主祭人为“叉玛”,从未称作“萨满”。本文沿用了这一传统称谓。
石文尧(1948—),男,满族,长春师范学院萨满文化研究所兼职研究员,吉林市满族联宜会副会长。
(来源:《萨满文化研究》第二辑,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