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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奚老疙瘩幸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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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4 10:30: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奚边柳上省,使沉闷了几十年的幺街奚家扬眉吐气了。
当了一辈子地主成员的奚老疙瘩,腰杆挺了起来。他每天穿着大闺女从省城买的“的卡”上衣,兜里揣着一把剪刀,胳膊夹着一本剪报簿子,前街后街地溜达,大声地和乡亲打招呼,开玩笑,讲时事。到了晌午,只要邮递员前脚来了,他必后脚到大队办公室坐上一阵。戴上老花镜大模大样地翻阅新来的报纸,像妇女箅头发似的细细地搜看,只要上边有奚边柳的文字,立刻笑眯了眼,得意地对人说:“瞅瞅,我家大闺女的手笔!”然后,慢条斯理地读给村干部听。孙殿宾书记每次听完了,便赞上一句:“瞧我小姨子,出息了,皇武殿第一支笔!”我听了,浑身像爬满了箭杆虫似的不自在。想当年,在学校读书时,我的作文全学年第一,奚边柳啥都不是。如今去了省城,报纸差点成了她家的黑板,啥文章都能上,哪儿讲理去?
奚老疙瘩看在眼里,掏出剪刀,慢条斯理地一边剪报一边含沙射影地说:“要是谁不服气,投稿试巴试巴。”我确实偷偷地投了几次稿,没有一次见报的。
“世道要变了!”从来不关心时事的爹,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变坏?还是变好?”
“当然是变好。”
爹的预感不错,农村大包干像疾风暴雨似的席卷着中国大地。
但是,省里、县里、公社迟迟没有动静,他们是不想分。不想分的原因据说是省主要领导顾虑本省拥有的大型农业机械太多,农田机械化作业程度高,连片大规模作业,不适合一家一户的小生产。皇武殿大队的干部们按照上级领导的要求,毫不动摇地坚持走人民公社化道路。春节一过,大队立即组织一场大型农田基本建设,孙书记提出的口号是:“上至白发苍苍,下至活裤裆,男女老少齐下火龙关,一家造出一亩水浇田!”
没想到,意外的事情出现了。正月初三,上工的第一天,皇武殿发生了合作化以来第一次“罢农事件”。各生产队的青年社员集体拒绝参加农田基本建设,还联名上书县委、公社党委,要求立即推行大包干。带头闹事的头头是奚边柳的弟弟奚边枫。他的主张,得到了奚家、和家以及所有青年社员的狂热响应。
奚边枫是个结巴嘴子,却能把中央一号文件的精神说得头头是道。他代表全体罢工社员来到大队办公室,质问孙殿宾:“今年,春、春脖子短,要分,就、就快分!不然,耽误生产,后果你、你负得、得起吗?”
孙殿宾瞅了小舅子一眼,不满地说:“上边没精神,我怎么分?”
“怎、怎么没、没精神?一号文件说的明明白白,怎、怎么说没、没精神?全党服从中央,省委都突噜扣了,你、你敢不、不服从?”
“谁造的谣?你小子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
“从我、我姐那儿,咋地吧?我姐说,省里的‘顶门杠’不顶了,同意大包干了。昨天开、开的常委会定、定的。不信,你、你去问问公社。”
孙殿宾将信将疑。最近,小道消息太多,如果这话从别的社员嘴里出来,算不得什么,可是从这个平素在生产队不言不语的地主子弟的嘴里冒出来,肯定有来头。商量着说:“他们说不分就不分,说分就分?你当生产队是小家小户分家呐?都备春耕了,这节骨眼,急急忙忙能分明白吗?要分也行,秋后从容地分。”
“不、不行!一万年太、太久,只争朝夕。就、就今年分。早分,早调动广大农民被你们压抑的积极性。”
“看把我小舅子能的,你说,咋个分法?”孙殿宾不乐意了,将了一军。
奚边枫毫不示弱,说:“彻、彻底分!不能留一、一点大锅饭的痕迹。拆掉小庙,赶走小鬼……”
我一直站在孙书记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桌子一拍,骂道:“结巴嘴子,小地主崽子还反天了!大队党支部没黄呢,哪有你××的份儿?你说,谁是小庙?谁是小鬼?”
奚边枫更横,反问:“我××啥了?我××啥了?这、这是中央一号文件精神。你、你敢反对?你张献图就、就是小鬼……”
我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起了嘴仗。
孙殿宾大声制止:“别吵了,分不分,谁说也不算,听公社的,都回家给我听信去。”
人还没散尽,电话铃响了,公社来了紧急通知,要孙殿宾马上去公社收听省委、地委、县委重要会议精神。半夜,孙殿宾回来了,敲开我的家门,黑着脸说:“献图啊,真被结巴嘴子说中了,省里顶不住了。省委、地委、县委要求马上推平到户,公社党委让咱们连夜行动。你赶快通知大小队干部和全体党员、老贫农代表到大队开会,把这事定下来。”
我张罗到子夜,开会的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大队会议室,大家的心情就像被包办婚姻的新媳妇,对未来充满莫名的胆战心惊。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奚边枫也来了,大大咧咧地要求列席会议旁听。孙殿宾没答应。
我上去往外轰他:“你算老几?给我滚犊子!”几个老党员连推带搡地把他弄出会议室。
孙书记先打了个咳声,沉重地说:“今天,咱们开个大队党员干部、老贫农代表扩大会议。省里的顶门杠顶不住了,各级领导要求迅速掀起大包干的热潮,推平到户,土地、车马牛犋、拖拉机,都要分下去。今天夜里,咱们就商量商量如何大包干。”
一些小队会计、仓库保管员、赶车大老板、土改老干部听了,抱头痛哭。刘大撅子哭得最厉害,他边哭边叨咕:“辛辛苦苦30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你看把奚家大地主的结巴嘴子‘的瑟’的!”刘大撅子这辈子说话,总是着头不着腚,只有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孙殿宾制止说:“不要发牢骚了。大势所趋,早分早省心,晚分晚省心。分了吧!”他说,“我把大家召集来是商量怎么分?耕地好分,一家三块地,两块承包田,一块口粮田,承包田按劳力分,根据地力分上下二等,一家一样一块,口粮田按人头分。再留点机动田,暂时由我们几个大小队干部管着,将来哪家有了新劳力、新增人口,也好调剂。大家说行不行?”
“行。”
孙殿宾接着说:“大型农业机械、耕畜、农具、生产队房舍、场院,没法分,全部作价卖了,只留大队办公室一处。所得收入统一归大队管理。这笔资金,主要用于借给社员购买生产资料。别看那些毛头小子张罗分,种地还得靠集体帮扶。还有,公益事业的支出、五保户的开支,也从这里拿。我的想法是,集体资产不能仨瓜俩枣地卖掉,要尽量卖个公道价钱。大家说行不行?”
“行。”
孙殿宾在这方面的脑力,在全公社是数一数二的。安排这些个事,玩一样。
刘大撅子发言说:“这几天,我看见奚老疙瘩围着我们一队的队舍转悠,这老东西没按好心,是不是要把他家的老宅买回去?”一队队舍是奚家的祖宅,三进深的海青大瓦房。土改时被农会占了,后来归了第一生产队。
几个当年参加土改的老党员立刻愤怒了,七嘴八舌地说,没想到老实巴脚的奚老疙瘩有这个坏心思,反攻倒算啊?想和皇武殿全体贫下中农叫号吗?这还了得,咱们把价调得高高的,叫这个地主羔子买不起!
孙殿宾虽然是奚家姑爷,但阶级立场却十分坚定。他说:“好,分完了耕地,先卖这栋房子,叫个天价,100元一间,让他买不起、白的瑟、干眼馋。”100元,是当时县委书记的一个月工资,他奚老疙瘩变成一只苍蝇,落在了铜盆上,看着黄澄澄一大块铜,能掬起来吗?满场大笑。
“卖不掉怎么办?”有人担心。
“大队留着,反正它不吃草、不吃料的。”孙殿宾胸有成竹。
奚老疙瘩确实要买回这座祖宅,100元一间也买!他盘腿坐在炕上,让儿子奚边枫研墨,用小楷毛笔在宣纸上庄重地修了几十封书信,给大先生、二先生在外地的子孙们,一笔一划,剀切陈词,声泪俱下,说出回购祖宅的特殊意义。信寄出去后,他又亲自进省城去了趟奚边柳家。等他扬着大脑袋回到皇武殿时,雪片似的汇款单子已然从天南海北寄来了。
那是一个晴日朗朗的下午,天不算太冷,人们吃过午饭,抄着袖子,不约而同地聚到大队部。会议室挤满了,就呆在广场上,等待着观看开拍三进深海青房的西洋景。我和孙殿宾、刘大撅子一脸严肃坐在办公桌旁,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宣布拍卖开始,我们三个人临时动议,把报价突然涨到110元一间。
“怎么样?有没有敢要的?”孙殿宾大声吆喝,抿着大薄嘴观看动静。
人群一阵骚动,奚老疙瘩、奚边枫父子拎着一只大帆布提包,像炸翅儿的大公鸡,雄赳赳地走到办公桌前,啪地一放,拉开拉锁,一倒,一捆捆10元大票堆成小山,奚边枫尖声说:“点、点、快点钱!”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村民们直勾勾地见证着这一特殊时刻。我被镇住了,这种装钱、倒钱的方式,太牛×了!当了这么多年的会计,一气数这么多大票,还是第一遭。刘大撅子泄气了,不忍目睹,起身往外走。
奚老疙瘩如愿以偿。帆布大提包里的钱没用完,又买下了皇武殿唯一的轮式拖拉机。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吆喝驾驶员把拖拉机开出大队机耕队,从前街开到幺街,又从幺街开到后街,卷起黄色尘土,宛如一条盘桓的黄龙。然后,飞也般驰骋在古栈道上,开着开着,到了奚家坟茔。奚老疙瘩伸手使劲地按喇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声呼喊:
“列祖列宗啊,咱奚家中兴了,咱奚家中兴了……”

农历二月,是搬家的好日子。奚老疙瘩选了个良辰吉日,准备轰轰烈烈地搬回老宅。奚边柳、和之谐夫妇也回来了。按照旧俗,要请乡友、四邻“燎锅底”,以示同庆。孙殿宾等大小队党员干部和老土改串联好了,坚定立场,抵制不去。
早晨,我去大队上班,路过爹的家门,见爹不知什么时候把仓房里的太师椅翻腾出来,这是我家土改的“胜利果实”。当年,分奚家浮财时,各家各户都抢着要实惠中用的炕琴、躺箱、棉被、衣料,谁也不肯要这个死沉死沉的红木太师椅。农会欺负爹老实,把太师椅硬派给了张家。
太师椅是清朝的老物件,千里迢迢从京城运来的。书卷背搭脑,三段隔堂装饰,上段浅雕如意纹,中段山水景物,下段镂刻蝠纹,镶嵌着许多白玉、翡翠、红玛瑙。
爹把太师椅放在院子中央,挑了两桶清水,一遍遍地冲了又冲,洗了又洗,擦拭得干干净净。晾干后,再用一条干毛巾蘸着鸡油一丝不苟地蹭了一遍,整个太师椅跟新的一般。
我问:“爹,你弄这个干啥?”
“物归原主。”
“这是咱家的东西,你堂堂大队领导干部家属,犯得上给地主崽子打进步么?!”
“没有地主崽子了,只有张家、奚家。”
“为什么非得把这个给他?”
“这东西在咱家,无非是把太师椅,归了奚家,意义可大了。几百年的物件,有神灵,有感情,还是物归原主的好。”爹说:“你来得正巧,替我给奚家扛过去。”
“不去!”
“为啥?”
“党员干部都不去。”
“咳咳!早晚都得去。”爹说完,弓腰吃力地顶起太师椅,向奚家老宅移去。
来奚家随礼的络绎不绝,有本村的,有外村的,有公社的,还有上京城的。文工团的演员也来了几个,张罗着唱个堂会。奚边柳笑容可掬,和弟弟奚边枫接待、答谢,酒席摆了50多桌。奚老疙瘩一直坐在堂屋里,遥遥地欣赏这喜庆热烈的场面,遇到长一辈的才欠一下身,表示感谢。
爹弓腰顶着太师椅,踉踉跄跄地走进奚家,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奚家老哥,还认得这物件么?”
奚老疙瘩顿时为之动容,像见了死去的亲娘老子,从堂屋迎了出来,扑通跪下,把太师椅亲了又亲,摸了又摸:“认得,认得,咋不认得……”亲够了,攒足气力,竟亲自把太师椅搬进了堂屋,摆在正中央位置,再端详,抚摩,小声和太师椅说话。
“谢谢如意大兄弟。”半天,奚老疙瘩才回过神儿来,喘息着,拉着手进了里屋,从炕琴里取出闺女给他买的清一色“的卡”布料做的新衣、新裤、新帽,求张如意帮他穿上。人靠衣服马靠鞍,一身簇新的老疙瘩顿时红光满面,目光炯炯。他重回到堂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腰板拔得溜直。
“舒坦,舒坦啊!” 奚老疙瘩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第一次坐这把太师椅是满周岁的时候,软乎乎的,坐在太爷爷的身上;第二次是他上私塾前,阿玛(满语:父亲)让他自己坐在上边;第三次……
爹小声告辞,奚老疙瘩竟没反应。爹摇摇头,“咳!老哥啊,刚过上抬头日子,地主架子又端起来了……”转身便走了。
事后,人们才知道,奚边柳、奚边枫忙活了一阵子,散席的时候,才想起堂屋里的老爹。跑到堂屋,只见奚老疙瘩还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手里抱着剪报簿子,笑眯眯地闭目养神。
喊他,不应;扒拉他,不动;就这姿势,奚老疙瘩幸福地“走”了,怀着无比的自豪,见他故去的先人。
乔迁之喜之后,接着办丧事。奚边柳、奚边枫穿着重孝,去了我爹家,跪请我爹操办阿玛的丧事。爹答应了,一切按照满族人的老礼儿操办,张张扬扬,显露出满洲贵族的气派。
下葬时,奚边枫嚎啕大哭:“阿玛,你咋这、这命苦,刚过、过上好日子,咋就走、走了呢……”
爹在一旁劝说:“你阿玛的命好着呢,他是乐呵呵地见自己的先人去了。到那边,多有脸面!”
接着,奚家人借着发送老人的机会,在皇武殿举办了隆重的祭祖活动。
半夜,奚边枫将祖像从西屋西墙的祖宗匣子里请了出来,悬挂在供案上方。然后,烧香燃烛,把纯黑色的祭猪捆绑在供案前,供上粘米面饽饽后,奚家以辈次尊卑排列跪在祖宗前,个个庄重肃穆。
奚边枫代表家族祈祷,把酒往猪耳朵里灌。那黑猪受不了,使劲扑噜耳朵。满族习惯,这便是祖先接受祭猪的信号,皆大欢喜,一齐向祖宗叩头。接着,是杀猪取血,将鲜血点在各位神像的唇上。然后,开始剥皮、切方子肉,煮熟上供。须臾,撤供。宴请族人、亲友,还有全村老幼。村里只要不是戴孝人、来月经人、带狗皮帽子的,来者不拒。
全村男女老幼基本都来了,一起大嚼。捞忙的人不断地提醒:“可劲造!全造喽!”吃祭猪的规矩必须一顿吃尽,不可吃第二顿。筵席一直持续到天亮。
早晨8点,开始祭“索伦杆”,也就是在院子里立一根上细下粗的圆木杆,杆顶挂一个锅斗,斗里盛切碎的猪肠、猪肚、粮谷等,以饲乌鸦。传说乌鸦曾救过太祖努尔哈赤的驾。此举是为了报答救驾之恩。奚家杀第二口祭猪。祭祀完毕,再次开筵,依旧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吃净而散。
第三天,举族到皇武殿土丘上祭神树,杀第三口祭猪。不同的是带毛剥皮,将皮和零星猪肉下水烤熟,供奉神树。然后,一起围着老古榆大排筵宴。奚家族人、亲朋、邻居,甚至路过的行人,都来吃散发着浓香的烤肉。
连吃了3天,都有点吃不动了,剩下的猪肉,奚边枫命令家人就地掩埋在古榆根下。古榆是800年的神树,传说是金世宗亲手所栽。
三天来,最有意思的活动是“跳家神”。从祭祀开始,奚家的家萨满、60多岁的奚大仙,穿着彩色的神衣,扎着腰铃,手里拿着抓鼓,在四个年轻人的伴奏下,载歌载舞。她一边用鼓鞭敲打着抓鼓,一边高唱神调。奚家族人拍手和之:
祖先的功德,孩儿牢牢记着。恳求列祖列宗,保佑您的子孙,降福于西克特里家庭……
奚老疙瘩“走”了半年后,他的外孙呱呱落地。
奚边柳在省城的红十字医院生下一个8斤重的大胖小子。孩子长得周正,有点像父亲和之谐,还有点像刘天明。奚边柳躺在床榻上,每天都幸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就像当年欣赏发表在省报上的“处女作”。
一天,护士给婴儿洗澡,忽然发现胎记很像一个汉字。便笑着说:“你们文化人确实不一般,孩子的胎记都是字。”奚边柳仔细一看,隐隐约约竟是个“皮”字!她登时瘫成一堆泥。
那个多情的死鬼,竟在阴间等了这么多年,投胎作了奚边柳的儿子。奚边柳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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