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再复费前辈之垂问,兼与甯学姐商榷——关于“民族认同”
今或有人欲捋清“民族认同”一题,先应晓得何谓“民族”。民族难道仅仅是身份证上的那个想改就改的符号乎?果真如此,一位manjurarangge(说满语者)似乎就真由manjucilarangge(装满族模样的人)摇身一变成为manju urse(满族),这时再抹掉身份证上的“汉族”似乎也就只是一道名义上的程序了。但天下若有此等儿戏,那些为了高考加分而胡乱把自己民族改成满族的汉族人,其行为又有何不妥呢?面对质疑,这位高考生只需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回答“我的祖辈很早就被汉化了,除了我是满族之外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至于满语……满族哪有自己的语言?”就万事大吉,反正你没别的方法对证。 然则何为民族?民族 serengge uksura be,《御制清文鉴》对其释义为“emu gargan ci fuseke juse omosi”(同一支孳生的诸子孙们),而其原词则是uksun(早先满语里没有uksura而只有uksun,及至入关,皇室规定uksun一词仅指“宗室”,然后又以此为词根人为地另造了一个uksura表示uksun先前的含义,最后这一词又衍生出“民族”的含义),对此可以理解为“核心家族成员”,相当于mafa、mama、ama、eme、ahvn、deo、uyun、non、jui、omolo这上下三代人所共同组成的社会群体单位。这一拨人,不仅是整个一个民族部落谱系系统中最基层的单位,也是生产劳动等集体活动的最基层的单位(《满洲实录》中在描述集体行猎时有句话:uksun uksun i gaxan gaxan i yabumbihe,汉译为“照依族寨而行”)。 可见,民族这个概念,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它至少与家族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一个人想绕开自己的家庭成员,去随意认同一个与你的家庭格格不入的民族,仅仅因为“狂热喜欢那个民族的文化”,荒天下之大唐有甚于斯者,得无类乎?那些最终同化成满族的汉族、蒙族、鲜族和维族,哪一个不都是好几个完整的家族整体地被编或者抬入旗营,统一编入一个大佐领下面的呢? 右文即出,甯贤姊对愚弟“在民族认同上存在精神分裂倾向”的误解或可休矣。在汉服设计草图后面加上一对波兰翼骑兵的大翅膀,不过小可恣意之作,只增笑耳,充其量说明我对斯拉夫文化有一种向往,它与“认同斯拉夫民族”决然不同——毕竟,若着此类汉服与人行礼,起身时后面的大翅膀很可能像晾衣杆一样把对方挂在半空中,即使我喜欢这样的汉服,我的乡党宗族一想到我随时会把他们都戳起来,对此也会不以为然吧? 即使一个人说服了自己的家人,一个家族由一个民族转变成另一个民族的过程也不是通过一两代人的时间就可以完成,因为每个民族的族系组织结构通常差异极大。 譬如,哈萨克的部落氏族体系至今没有瓦解,上及Жүз,下到Ауыл,从Ұлұс直到Ата аймақ,形成一道严密的部落组织结构,每一个部落又都有自己的印记和战斗口号,而这些都不能随便增删和篡改,因为这都是“六姓阿拉什”的奠基者买赫比在召集所有哈萨克部落联合对战蒙古的会盟当中被统一制定并镌刻在乌勒套山下“闪闪发光的石头”上,它的公信力和稳定性已经持续生效达八百年之久。每两个陌生人碰面,照例询问一下对方的部落,由于每个人从小就背诵部落谱系表,因此能够从这种部落询问当中立刻套知许多信息——这个人是否跟我有血缘关系、他的祖先跟我的祖先昔日是处于同盟关系还是敌对关系、他的家族早先参加过哪一次重大战役,他的家族诞生过哪些著名的巴特尔或者阿肯,等等。按照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话说,“七代祖先”世系结构可以让哈萨克人每次与陌生人交谈都能使自己的眼界和知识成倍扩大。 汉族早在上古时期,部落体系就已瓦解,但是它有自己独特的郡望堂号制度。在这个制度里面,每一个族系单元都有自己的辈分诗歌,子孙后代都要按照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共同制定的诗歌的排字顺序来作为名字中间的字,这样,同一个郡望堂号的人见面,通过中间的犯字,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两人的辈分关系——我是“恒”字辈的,因此理论上见到“庆”字辈的王姓者,哪怕年龄比我小也要以敬戴叔伯的礼节去交往,而且。这种制度是如此的行之有效,以至于许多行业都借用了这种制度——例如相声界,按照近百年流传下来的老传统,“文”字辈必然要大于“德”字辈,“德”字辈的又大于“云”字辈。 这些可不仅仅是一种“文化”,它属于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经过列祖列宗和家族长辈的言传身教而浸泡在骨子里的立身之本,来自其他文明体系的人几乎无法把它复制走。如果一群汉族人,假设就是我的家族吧,因本族王姓闯关东时遗落家谱故,除知郡望似为山西太原以外,关于堂号的细节则一无所知,这汉族实在是没法当了,于是想当哈萨克。但如果别人问我“сен ұлұсыңыз не?”,我根本就没法回答,我还能说乌勒套之盟时候,我的远祖为了在东线战场钳制蒙古入侵者,特意跟大会请假了吗?只要参加那次大会的人里面没有我的祖先,我一天的哈萨克都当不了。 有些六姓阿拉什民族,比如柯尔克孜和诺盖,尚有汉族(Китай)这样的边缘部落。然而,他们的规矩是男人至少要知道七代祖先的名字(例如哈萨克,七代以内的人可以组建一个最基本的部落“Ата аймақ”,并选一个“白胡子老头”做亭长。此外,七代祖先之内的亲族不可以通婚,否则要被一百只羊、一百头牛喝一百匹马踩过去),但我的家族的辈分犯字诗歌,我只能推到“宝家庆恒”四代人,几乎一句五言绝句都凑不齐。故而,攀附异族、直把他乡作故乡的事情,不光是我,恐怕我的孙子辈的人都无从下手。 同样地,如果一个哈萨克想当汉族,他即使自己起一个汉语名字都不行,因为那个“犯字”是老族长们写的一首诗里面带的,没有这个大家都认识的堂号,没有这个大家都见过的“老族长”,没有这个大家都会背诵的“字辈诗歌”,汉族就妥妥地当不了。 现在是一个看一点甄嬛传都敢说自己是正黄旗某佳氏的时代,因此“民族认同”有时候会成为一个捋不清的话题。但若放在一百年前则断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沈启亮再怎么热爱满语文研究事业,他依然是汉族,成德再怎么热爱汉语文创作事业,他依然是满族。在那个旗籍管理严格的时代里,绝不可能出现“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的大象”。如果有,那就是下面的结局——
译文:A:如果我是满族人,谁还会不尊重(这里面的“不尊重”我打错了,应该是kundulerakv)我呢。 A:呃……从今日起我就是正黄旗的! E:阿哥你是哪个佐领下的人? A:……
幸运的是,家严告知凡出五服者可自立族谱宗支。我身居化外,于关内典章甚疏,不知汉家可有此类礼法,但家道孤陋如此,追根溯源,实属勉强。于是我暂定堂号曰“襄漢堂”(hvwahiyan de wehiyabure tanggin),且另拟“恒毓鸿儒锋,隆德晋祉诚”十字备诸后世,逮日后功成名就之时再知会晋国桑梓,这样,哈萨克当不了的汉家,我还能接着往下当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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