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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文、多图预警**
作者:Sulfa、Dooran
人们常说,满文有圈点,而蒙古文没有圈点。
这时候一些懂行的人就要说了,蒙古文其实也是有一点圈点的,只不过蒙古文的圈点不会出现在右边,而满文的圈点会出现在右边。
更博学的人还会指出,清代有一种用满文书写的蒙古文,人称“圈点蒙文”,圈点蒙文的圈点也会出现在右边。
清代“圈点蒙文”入门教程(..) - 知乎
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们发现了一个右边有圈的字母,这个字母并不是满文,而是蒙古文,你会相信吗?
就是它
我第一眼看到也不信,但当我仔细研究这个字母的故事后,才发现了隐藏在这个字母背后的一些列更离谱的故事。
一、背景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我在和朋友王海波聊天时,偶然听说了清朝著名满语翻译家扎克丹先生写过一本诗集,有很多人都研究过。
出于好奇,我们在前人的研究论文中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的所在地——燕京图书馆。
作为一名收藏爱好者,昔日里我早已将燕京图书馆的书全部下入硬盘,然而我对这本看似很出名的书却没有一点印象,这着实有些奇怪。
于是我又花了不少功夫,才发现燕京图书馆确实有这本书,只不过没有放到之前我下载满文古籍的那个界面,换一个界面就能搜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可能是美国那边网络不好,一本书就得下十几二十分钟,我可受不了这个煎熬的感觉,便委托另外一位网络比较好的朋友札拉库帮忙下载。札拉库的网络确实比我好很多,感觉一分钟就能下一本。
拿到了扎克丹的诗集后,我一想,既然札拉库的网那么快,我干脆再在图书馆扫荡一圈,看看还有什么有用的书我没下载过,让他一并下了。
这一看,我才发现燕京图书馆的分类功能真不咋样,居然把满蒙合璧的书都给放到蒙文古籍栏目了。如赛尚阿写的满蒙汉合璧字典《蒙文汇书》等,幸好我多看了一眼。
札拉库很快又发来了《蒙文汇书》,我习惯性地翻了一下书的最前面和最后面。如果你看过我整理的古籍,就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写序和写跋,所以我拿到一本书以后,一般也都喜欢先看看古人都在序和跋里面提到了什么。
这不翻不要紧,一翻啊,我就瞅见了今天的主角:
???
看到这个字,我着实愣了一下。这个字打眼一看像是蒙古文的d右边加上了一个满文的圈。然而正如文章最开始所述,蒙古文的右侧是没有圈点的,即使是阿礼嘎礼字母也没有。而且就算说它是满文也不对,因为无论是普通满文,还是满文阿礼嘎礼,根本就没有长这样的字。所以它究竟是个什么字母呢?
由《同文韵统》可知,满文阿礼嘎礼没有长这样的字母
手写体毕竟容易走样,于是我决定到官方出的印刷体字典《五体清文鉴》(以下简称《五体》)中一探究竟。我根据《蒙文汇书》的翻译,来到著名的工具网站,输入满语词条niyanjan一词,检索出了《五体》的图片,看到了这个。
好吧,原来是ᡛᠠᠨ啊。这里面用到了阿礼嘎礼字母里面的ᡛ,通常转写为ñ或者ny,这里为了和满文对应,我选择ny作为转写。图上这个字写的是nyan,也就是对汉语“辇”的音译。满语的niyanjan一词也是来自汉语的niyan和表示车辆的sejen缩合来的。蒙古语和满语如出一辙,只不过没缩合而已。
阿礼嘎礼的nyan
这个字右边那个玩意儿大概是截取了藏文ཉ的上半部分,一般写成类似“框”的结构,不会有人把它写成圈。而左边一般也是写成类似蒙文w的形状,赛尚阿愣是写成了d,这玩意儿别说我认不出来,就算把阿尤什找来也不认识这是什么字。
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是一个手写字典的作者手底下一嘟噜写错了字而已,可能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字母,也没啥可稀奇的。不过我突然对“辇”这个词产生了好奇,决定去研究一下其他字典里这个字都是怎么书写的。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我才知道这个词的记录是多么离谱。
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我首先找到了富俊的《三合便览》这本书,富俊是著名的翻译家,满语圈出名的话条子《清文指要》就是他整理的(虽然只是把更早的话条子《一百条》翻译出了汉语)。同时他还为我们贡献了《三合便览》、《蒙古托忒汇集》等实用工具书,这些书在清代风靡一时,有口皆碑,我自然要去看看他是怎么记录“辇”一词的。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本是印刷的,辇对应的蒙文居然也是d右边加圈的形式,真是太掉价了。
但这还不是最离谱的,《三合便览》的一大特色便是有满文标注的圈点蒙文,当我们把目光转移到圈点蒙文时,更离谱的一幕出现了:
紫色箭头便是圈点蒙文
好家伙,看来富俊不光把ny写成了d加圈,他在下面的圈点蒙文里面也写成了daha。合着你对这个d加圈的理解是dh是吧,莫非你还会满文阿礼嘎礼?(只会一点)
然后我又找到了李喇嘛写的《蒙文总汇》,这本书的词汇非常全,收录了一些别处都找不到的词汇,我原来就用这本书学习过蒙古文的外字。
而这个词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外字的词条里,是因为它往往只在词组aisin niyanjan“金辇”和gu niyanjan“玉辇”里出现,所以要查这个字的写法,还得去找这俩词在字典里的位置。
然而我们再次看到了这一幕:
对于这个情况我已经习惯了,没有那么吃惊。但你不是喇嘛吗,喇嘛还能不认识阿礼嘎礼?
不过鉴于李喇嘛连“喇嘛”这个字都写错了,感觉这个字写错也是合情合理......
左图为李喇嘛写自己的名字,写的是plama,右图为五体清文鉴中喇嘛的正确写法blama
随后我又翻开了《蒙文全书》,这次情况还不太一样,这本字典里面居然没有这个词。这么不全的字典也好意思叫《全书》?你对得起你的名字吗?
接下来就是清文鉴系列了。
《御制满洲(珠)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鉴》(以下简称《三合切音》)虽然晚于《御制增订清文鉴》(以下简称《增清》),但非常遗憾的是,这本书的词条基本上还是康熙朝《御制清文鉴》中的词条加上了蒙古文和汉字的注音转写,只有少数《增清》的词汇得以录入其中。《三合切音》中,辇这个词条所在的“卤薄器用类”这一整类词全都没有收录,因而我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佐证。
左图为《增清》,右图为《三合切音》,可以看出这里少了一类的词条。
《四体清文鉴》(以下简称《四体》)的词库就和《御制增订清文鉴》差不多了,甚至还收录了一些更新的词汇,这本书里面自然有“辇”的词条。
我满怀期盼地找到了那一页,却发现了这一幕:
《四体》
好家伙,词条是有了,唯独就把nyan这个字省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字库缺字”吗?你可以考虑下载alari系列的字体,虽然我们的字库也缺这个字,但我分分钟就可以给你画一个出来。
画好了
《五体》虽说早就查过了,但请别忘了,《五体》不止这一个版本。日本网站上放的是流传更广的黑白扫描版,简称“白五体”。不过我手里还有一个彩色版本,因为书的纸张泛黄,称之为“黄五体”。黄五体还是有点用的,之前它就给我们贡献了满文阿礼嘎礼字母长元音a的词中形。对此不了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看。
滿文阿禮嘎禮的梵語長音ā,在《同文韻統》和Unicode標準中為何缺乏詞中形式? - 知乎
黄五体确实有一些细节和白五体不一样,但也只有细节不一样了,词条该有的基本上都有。所以我很容易就在黄五体里面找到了这个词,没想到这个结果再次震惊了我。
可以看出,印刷黄五体的印刷厂也遇到了字库缺字的问题,但《四体》是直接放弃挣扎,干脆略过这个打不出来的字。而黄《五体》比较“自强不息”,硬是用字库里面的卷舌n和出头t字凑成了这个字,用t的脑袋模仿ny的耳朵,别说还真有些像啊。这种做法有一种当年聊化学时打“石田”“气奥”的魄力,令人佩服。
之后我还去那个日本网站上找到了一本我没有的书《蒙文倒纲》的图片,在这里,我又一次被震惊了,而且见到了这件事里面最小丑的一幕。
哥谭市里你最狂,马戏团里你最忙,麦当劳前你站岗,扑克牌里大小王
《蒙文倒纲》的词条顺序和《蒙文汇书》一样,所以按理来说这本书是抄的《蒙文汇书》。《蒙文汇书》好歹是有一个圈,可以认为是dh,然而《蒙文倒纲》直接把圈给去了,完完全全就是个d。
我估计抄这本书的人当时想的是:哎呀,蒙古文怎么能有圈呢?这肯定是赛尚阿写错了,来来来,我给你改回来吧!
然后他就成了这件事里面最大的小丑了。
最后,我又想起来了我还有一本民国时期的《蒙汉满三合》,这个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三合切音》的同党,实际上就是再版的《蒙文总汇》,连序都给抄过来了。那毫无疑问,这本书的辇自然也跟着写错了。
印刷质量还不咋地
三、顺瓜摸藤(黑藤太君口音)
看了这么多字典,我觉得很可能是最早有人写错了,之后的人依次参考,才造就了这个局面。为此,我又仔细看了看这些字典的序。
赛尚阿在《蒙文汇书》的序里面对《三合便览》有很高的评价,但是并没有说自己这本书是否参考了《三合便览》,反而指出他参考了《四体鉴》和《满蒙语解鉴》。《四体》里面没有这个词,而《满蒙语解鉴》这本书我搞不到,因而无从得知那里会不会是错误的起源。
《蒙文总汇》的序里提到,当时市面上能找到的书就只有富俊的《三合便览》和赛尚阿写的另一本书《蒙文晰义》了。这本书虽然是李喇嘛根据自己的藏书编纂的,但很难说没有受到《三合便览》的影响。
这里提到的《蒙文晰义》是一本讲解满语多义词对应不同蒙语翻译的书。不过这本书后面还附赠了一份《三合便览》的勘误。赛尚阿在这一部分的序言中提到,他是以《四体满蒙文鉴》和《满蒙文鉴》为基准,对《三合便览》里面的错误词条进行了勘误、罗列。
但我查看了他所有的勘误词,都没有找到“辇”这一条。这很正常,因为《四体》里面并没有辇那个字的具体写法。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富俊,莫非他真的是这一切错误的源头吗?
为了搞清楚这件事,我们必须明确一点,富俊到底认不认识ny这个字母?
如前文所述,富俊写过一本叫《蒙古托忒汇集》的书,在托忒文里面也有ny这个字母。而巧合的是,富俊正好在托忒文的字母表里列出了它,并且附上了满文的注音。
那么毫无疑问,富俊是认识ny这个字母的。
但是,
通过查看《蒙古托忒汇集》的序我们可以得知,富俊是在嘉庆丙辰年(1796年)才开始学习托忒文的,并在过程中编写出了《蒙古托忒汇集》一书,于嘉庆丁巳年(1797)出版。而查看《三合便览》的序可以得知,这本书是乾隆庚子年(乾隆四十五年)出版的,那会儿富俊还没学过托忒文,所以按理来说他那时候完全有可能不认识这个字母。
不过有趣的是,富俊在蒙古托忒汇集一书中收录了一个叫“黏杆子”的词,这个词托忒文也是音译的,但音译这个字的时候却没有用到ny这个字母,实属奇怪。(请记住这个词,后面会考)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富俊不认识这个字母,那他这个词又是从哪里抄错的呢?
直觉告诉我,这个词很可能是富俊从清文鉴中抄录的。
四、版本疑云
不过当我开始仔细研究这个问题时,越来越多的疑惑浮出水面。
清文鉴系列里面的蒙古语早在康熙年间就有了,但满语niyanjan是新清语,康熙朝的《满蒙文鉴》自然也就没有“辇”这个词条。
乾隆时期也出过类似的满蒙清文鉴,但乾隆用的是圈点蒙文,圈点蒙文里自然没有ny这个字母,因为圈点蒙文的本质还是满文。更何况乾隆那本书还是出在《增清》前面的,也没有“辇”这个词条。
再往后就是《三合切音》了,从御制序可以看出,这本书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的。
另外也有一些文献中提到《三合切音》有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版本。
这确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增清》是乾隆三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号写的序。而《三合切音》的序是乾隆四十五年写的,并且在序中明确提到是在写好了《增清》的序之后,《三合切音》这本书才编好。
左为《增清》的序落款,中和右为《三合切音》的序言,说明《三合切音》成书是在《增清》作序之后
也就是说,如果《三合切音》真是乾隆三十六年出的,那这本书只可能是在这一年这最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成书,而且还是乾隆拖了九年才想起来给它写序,这未免有些离谱。
因此我认为《三合切音》的乾隆三十六年版本恐怕并不存在,除非真是非常巧合。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说法,很可能是因为《三合切音》同时收录了自己的序和《增清》的序,而且《三合切音》的序还在前面。当时整理文献的人可能看到了《三合切音》序的标题,往后翻太快,一口气就翻到了《增清》序的结尾,导致误以为《增清》序的落款时间是《三合切音》序的落款时间,才产生了这个谬误。
我为什么要深究这件事呢?因为这个东西也还是比较重要的。
不知道各位读者对乾隆四十五年这个年份有什么印象没,这一年还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三合便览》也是这一年出的。
如果我们把时间再精确一些,就可以看出《三合切音》是这年正月十一出的,而《三合便览》是这年仲春出的。
我曾经见过一位满族老人和朋友猜谜语,他的朋友说,正二三为春,四五六为夏季,五月中就是半夏。那么根据以上这段信息,仲春肯定就指的是二月。
《三合便览》序中提到,这本书的底稿是他父亲之前写的,一直没整理好,而他确实是今年正月才开始和朋友整理的这本书。
如果他们要参考《三合切音》这本书,就要很早就听人说这本书即将出版,赶在这本书刚刚刊印时就买到手,然后在一个月之内整理完,这时间未免有些太仓促了。因此《三合便览》大概率是没有参考《三合切音》的。
事实上,就算他参考了也没有多少用处,如前文所述,《三合切音》没有收录“辇”的词条。
再往后就是《四体》《五体》那些了,但很遗憾,这几本书都没有出版时间,按理来说只会比《三合切音》更晚。
当然,这种东西也不能自己瞎猜,为了证明这一点,我需要动用“孙子兵法”。
好吧,不是那个孙子,是这个孙子。
满语里面关于孙子的词汇是属于较晚期创制的新清语,如dabkvri omolo曾孙。而在更早之前,满语对各种孙子并没有特别的说法,都说的是“第几代的孙子”,如曾孙就称为jai jalan i omolo(字面意思为“二代孙”)。
《三合切音》里面用的就是jai jalan i omolo一类的说法。
而《四体》则已经换成了dabkvri omolo。
《清文总汇》称,这些孙子最早见于《礼记》。《礼记》的序是乾隆四十八年(1783)写的,如果《清文总汇》没搞错这个词的出处,这一点可以说明《四体》至少晚于乾隆四十八年。
也就是说,《三合便览》不可能参考《四体》,更别说《五体》了。
到这一步,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五、柳暗花明又一村
就在这时,我发现燕京图书馆还有一个叫《四体合璧文鉴》的玩意儿。
抱着再赌一把的想法,我又请札拉库帮忙下载到了那本书。
结果拿到书以后,我惊奇地发现,这根本不是《御制四体清文鉴》,而是完完全全的另一本书,全名就叫《四体合璧文鉴》。
我这才意识到,赛尚阿在序言里面提到的那个《四体》并不是《御制四体清文鉴》(以下简称《御制四体》),而是这本《四体合璧文鉴》(以下简称《四体鉴》),而且连满语和蒙古语的名字都能对上。
说的也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把书名里面的“御制”俩字去掉啊……
大概翻看这本书后,我发现赛尚阿给便览纠错那段确实都能对上,看来他说的就是这本书了。
于是我满心欢喜地翻到了“辇”那一页,看到了这个字。
尽管这个字看起来还是有一点瑕疵,他左边那个字看起来有点像阿礼嘎礼卷舌n的造型,但我们基本上已经可以说,这是除了白《五体》以外第一次有人写对这个字了。谁看了这一幕不感动呢?
接下来就是需要确定这本书的年限了,再次动用孙子兵法,我们可以看出,这本书应该是要比《御制四体》更早的,因为那帮孙子还不是专有名词。
那也就是说,这本书可能是目前最早写对了nyan这个字的。
六、天下文章一大抄
接下来需要捋清楚《三合便览》、《三合切音》、《御制四体》、《四体鉴》的参考关系。
《三合便览》没有参考《三合切音》,这一点之前已经详细分析过了,但也有人认为,出版时间虽说过于接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参考。况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证伪《三合切音》的出版时间,万一真有和《增清》同时出版的版本呢。
因此我这里又找到了一个比较关键的证据,可以作为我们寻求答案的向导。
实际上,这个词还真就是“向导”。
满语里面的向导原来是蒙语借词gajarci,gajar是蒙古语的“地方”,-ci是“人”。这个词在《增清》里面都没有改成满语。
后来乾隆宣布gajarci是蒙古语,满语应该叫yarhvdai。这个词也在乾隆四十五年收入了《三合切音》一书。
《续入新清语》
而同年出版的《三合便览》里面,只有gajarci,没有yarhvdai。
由于富俊明确说过,这本书是他当年才开始依照新清语修改的,如果那时候他买到了最新的《三合切音》,按理来说就会收录yarhvdai一词,因此反过来就可以推断出,《三合便览》大概率没有参考《三合切音》。
接下来的问题是,《四体鉴》究竟是成书于《三合便览》之前还是《三合便览》之后。
还是以“向导”一词为向导,《四体鉴》里面写的也是yarhvdai。这本书相当于给清文鉴系列的词条加上了蒙古语和藏语翻译,按理来说,如果清文鉴系列里面没有把gajarci改成yarhvdai,这本书的作者也未必敢自己改。因此从这一点来看,《四体鉴》很可能是在《三合切音》之后才出的,并且至少在满语方面参考了《三合切音》。
但蒙古语方面,可就未必如此了。
这里我们要请回之前的那位老朋友,黏杆子。
黏杆子一词,满语和蒙古语中本来都没有,在康熙朝的《满蒙文鉴》里,无论满蒙,都用的是汉语借词。
至《三合切音》时,这个词已经有了满语latubukv的叫法。latubumbi是黏,-kv表示工具,这个词明显是满语自己构成的。而蒙古语依旧沿袭了《满蒙文鉴》里面的音译。
但是《四体鉴》一书里面,这个词是naγalduγur,这个词明显是对latubukv的仿译。
蒙语社区确实是有一定的新词创造能力的,例如之前我们发布《满蒙消遣》中提到的依昌阿,他给出的“织女星”一词就和各大蒙语字典中给出的完全不一样,而且也能看出是对满语jodorgan一词的仿译。因而这个意译版本的naγalduγur完全有可能是蒙语社区中自发产生的。
左图为《满蒙消遣》中依昌阿翻译的“织女星”一词,右图为《五体》中对应的改词,可以看出二者完全按不同。
而《御制四体》里,该词已经变成了naγalduγur,可见《御制四体》这本书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抄袭”了《四体鉴》的蒙古语翻译。
别以为御制的字典就不会抄袭民间的翻译。就拿最出名的《增清》来说,这本书的汉语翻译看起来就是抄袭雍正年间明铎写的《音汉清文鉴》(以下简称《音汉》)。
例如海鱼这一篇,两本书给出的鱼类汉语名字相似度极高,而且很多词都难以查到这些名字对应的现代汉语。除了一些康熙朝《御制清文鉴》中给过的汉语名字,剩下的确实难以用“共识”或“巧合”解释。
这里面还有个搞笑的地方,《音汉》里面对boo nimaha给出了“房鱼”和“鲸鱼”两个翻译,而《增清》抄的时候只抄了不知所云的“房鱼”(boo是房子的意思,这个词明显是从boo nimaha机翻来的),而忽视掉了真正的汉语“鲸鱼”。
左图为《音汉》,右图为《增清》
更搞笑的是,《御制清文鉴》是明确知道这个boo nimaha是鲸鱼,还引用了秦昭王鲸吞六国之心的典故。《增清》把《御制清文鉴》里面的典故都删了,自己汉语也没抄对,实属搞笑。
框起来的句子是:hafu buleku bithede, cin joo wang, ninggun gurun be boo nimaha buya nimaha be nunggere gese nunggeki sere mujilen bi sehebi. 字面上翻译过来是:《通鉴》上说了,秦昭王有像鲸鱼吞掉小鱼一样吞掉六国的心思。可见当时的人知道boo nimaha对应的就是汉语的“鲸”
《增清》连《音汉》的汉语的词条都能抄袭,《御制四体》抄个《四体鉴》的蒙古语词条自然不在话下。
七、大胆猜测
然而,《三合便览》里面latubukv对应的蒙古语也是naγalduγur。
实际上我们一直没有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三合便览》里面的那些蒙古语词条都是怎么来的。富俊确实是在两个月内赶工出了三合便览的新清语部分,但按理来说他就算找十个人来帮他,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理现编出几千个新清语对应的蒙语翻译。
更何况,“辇”这个词明显用到了他根本不认识的ny字母,因而他的蒙文词条大概率是从别处抄的。
由于已经找不到更多的字典资料,我只能在这里做出以下猜测:
在《增清》出版后,到《三合便览》及《三合切音》出版的这九年时间内,很可能在民间的满蒙翻译教育圈小范围流传过一本对《增清》词条全面仿译的满蒙合璧字典,这本字典的作者可能是个喇嘛,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在仿照满语niyanjan一词翻译“辇”的时候用到了ny这个字母,将其翻译为了nyan seüke。
但那本书可能是对《增清》词条的直接对照翻译,属于类书,不便于查询生字,因此富俊的父亲立志于出一本音序词典,方便后学。富俊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在父亲的基础上加入了新清语的内容,其对应的蒙古语则抄了之前流传的那本书。
在抄“辇”这个词条时,由于自身对于蒙文阿礼嘎礼的认知不足,误将ny看成了d加圈,并且误以为这个词条是受到满文影响的蒙古文,便理解为dha,并将满语对译写成了daha,从而闹出来了这个笑话。他的这一错误深刻影响到了后面一系列尊崇《三合便览》的词典作者,就连博学多识的李喇嘛也上当了。
《三合切音》编纂时可能没有征集到那本字典的词条,因而对于一些如黏杆子之类的词延续了清文鉴系列更早的翻译。
而《四体鉴》很可能是当初那本字典的嫡系,因而没有受到《三合便览》的影响。它对那本字典的正编部分加入了藏语翻译,并且根据更新版本的《三合切音》修改了部分满语词条。
其后的《御制四体》应该是参考了《四体鉴》,但因为字库缺字,在传世版本中并没有印刷nyan这个字。其后的《五体》逐渐补全了字库,这才得以成功拨乱反正。
至于那本字典究竟是什么呢?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许它是赛尚阿提到的那本《满蒙文鉴》或者《满蒙语解鉴》?我就不得而知了。
将清代这些字典的关系画一张图来梳理,大概是这样的:
随便画的图
八、结语
以目前的证据来看,最早犯这个错误的人应该就是富俊。可怜富俊这位德高望重的满蒙兼修文学家,还是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一个笑话,从乾隆年错到民国,一直到现在又被我们发掘出来笑话一通。幸亏当年蒙古文编码的时候,确精扎布没有详细看过这几本字典,要不然富俊的脸都要丢到Unicode去了。
看来“辇”这个词还真是把富俊“辇”下神坛了啊。
后悔啊!
(说句题外话,满语后来又发明了anan这个词表示辇,等于niyanjan这个词存在的最大目的就是把富俊耍一通,哈哈哈哈哈。)
参考文献(文中已经提及的不再列出)
[1] Reading Jakdan’s Poetry: An Exploration of Literary Manchu Phonology. Brian Tawney. 2007
[2]《北京地区满文图书总目》吴元丰
[3]《全国满文图书资料联合目录》黄润华、屈六生
[4]《满文文献知见录》黄润华、屈六生
[5]《猜谜语》侯宝林、郭全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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